第十六章推开的一扇门

  周六下午,我带李秋兰去了面馆二楼的书房。

  李秋兰曾向我承诺,她不会说谎,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意有所指,但与李秋兰聊一聊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我们都认出了彼此,该坦诚布公了。

  “秉性同学,之前我与你说起过我的过去。你还记得吗?”书房里,李秋兰轻声的说。

  “记得。”

  “你也问过我的家庭怎么样。”

  “是的。”

  “我生活在一个看起来很极端的家庭,对吧?”

  “嗯。”

  “因为我,爸妈经常吵架,妈妈嫌弃爸爸没有学问目光短浅。爸爸抱怨妈妈不懂满足不顾家庭,好几次到了要离婚的地步。很糟糕,对吧?”

  “嗯。”

  “吵完之后,我的妈妈会带着我离开家,喝一大瓶一大瓶的酒,喝醉的时候和我说——‘我后悔把你生下来了,你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错误’,可她很少和我待在一起,她会拿兼职的钱给我买童话绘本。她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活下去呢?”

  “可能是她觉得你活得太累了吧。”

  “可累不累人都要活下去。”

  “嗯……”

  “她最后让我好好活下去……和以前说的话背道而驰了。而我也不是一个长寿的人,她真傻,是吧?”

  我不说话。

  李秋兰走到窗边,扶着窗框,感受丝微的凉风,眺望远方:“他们都很傻,地震的时候他们把我保护了起来,自己被钢筋贯穿了。”

  “……”

  “所以我不会怨恨他们,秉性同学。”

  我没做回答。

  “偶尔我也会想——这世界上真的有上苍吗。”李秋兰望向蓝天,自问自答,“有的话为什么那么无情,让人平白蒙受灾难?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后来我不去想了,我们每一天都背朝着生面朝着死,义无反顾的走,无论是树梢上的鸟还是天上的太阳,是概念,还是实体……都有消亡的那一天。”

  “所以……”我有些悲伤。

  “我不怕死,秉性同学,总之,我不怕死。”

  “可李秋兰,我……”

  我不想让你死。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明明李秋兰自己都想明白了,我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在高铁上,李秋兰诘问我的声音还未散去。现在她看向书柜,目光的正中心是一本贴满透明胶的书。

  它算是书中卧病在床的耄耋老人,轻轻触碰就会四分五裂,血溅当场。

  书的封皮破碎,图画掉色,我用胶带缠了数圈企图将它复归原样。我拿上面的污渍没办法,它就像人身上的皱纹一样,洗不去擦不掉,稍微用力,血肉就会连带剥落。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

  “秉性同学,你说我像你的一个忘了名字的朋友。”

  “嗯。”

  “我也觉得秉性同学像我的朋友,第一次见面我就这么觉得了。”

  “是吗。”

  “在地震之前,我一直孤身一个人待在家里,饿了自己做饭,自己掌管钥匙。那时候我常常被欺负,他会默默在班级门口看着我,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孤独。他叫张秉性,他把我从被堵的厕所隔间里救了出来,赶走了欺负我的同学。他明明打不过的……但他还是赢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我不说话,李秋兰盯着我问:“秉性同学,有想起来什么吗?”

  “什么?”

  “关于……你的朋友?”

  “秋兰……我……”

  “我都记得。我带他去看书,去我家看书,去我喜欢的公园看书。他说他最喜欢书里的‘家’这个字,他很厉害——书里每个字他都看得懂,他已经学会了高年级的知识。可最后我做错了一件事,让他讨厌了我,我们绝交了。”

  “你不觉得他很浑蛋吗。”

  “他不是浑蛋,秉性同学。”李秋兰轻声说。

  “他有什么好的。”我问。

  “他很好。”

  我不作评价。

  “在看到你的时候我都要哭出来了,怎么回事,是你吗?我不敢确认。你好像把我忘了,那我要不要和你相认呢,你想起我来又讨厌我怎么办?”

  “你完全不需要自责。”我低声说,“你做得很好。”

  李秋兰快速摇头:“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当时我的生活一团糟,还傻里傻气的指导别人生活。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再见面,我该和他说些什么——道歉,感谢,怀念,叙旧……只是很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秋兰嫣然一笑,她终于确认了什么,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什么重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次深吸一口气,最后轻柔地说:“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我的声音嘶哑,不能控制声线的平稳。我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眼泪在眼角打着转,我看到李秋兰的眼里也有晶莹的泪花。

  “秉性,谢谢你和我成为朋友。”

  “没什么好谢的。”

  “秉性,谢谢你陪我演戏。”

  “都是朋友该做的。”

  “秉性,谢谢你推开那扇门。”

  “……”

  “秉性。”

  我上唇碰了一下下唇,没有作声。

  “秉性。”

  “嗯?”

  “我只求一件事,如果我死了,可不可以,一直记得我?”李秋兰与我目光相接,风卷起她越过肩膀的发丝,将苦橙子的香味送到我的鼻前,这味道太酸了,酸得我想流泪。

  “可以。”我说,“我会一直记得。”

  “秉性?”

  “嗯?”

  “如果这段记忆让你痛苦,再把我忘了,好吗。”李秋兰低垂眼帘,轻声细语。

  “我会一直记得。”我说。

  会一直记得。

  一直……一直……

  李秋兰给我了我一个拥抱,这拥抱不带任何男女之间的污秽想法,因为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苦橙子的气味,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双腿健壮的下午,我漫步在小学的走廊。

  李秋兰看着我,对我露出微笑,轻声对我说……

  “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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