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来年梨花开

那时车马很慢,路途遥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 题记

阿婆离世的时候,正是梨花开放的时节。

走的那天,她的手手被阿公紧紧的握着,面容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

病房里围了里外三层的人,已经有许多人红了眼睛,轻轻地抽噎。我站在阿公的斜对角,从我那里看去,他一直半蹲在病床前,保持着一个动作,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另一只已如枯槁的手,他像是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凝视着阿婆的脸庞,面上带着孩子一般固执的神情。他的肩膀渐渐地有些微的耸动,但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我站在那里,觉得难过,忽然很想抱一抱阿公。

这么想着,我就拨开身边的人,走到他身边,弯下腰伸手抱住了他。“阿公……”喊了一句,我已哽住,再说不出别的话来。阿公抬眼望我,隔了半晌,笑着对我说“小丫乖,阿公没事。没事啊,不哭,乖。”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从小到大每一次我扑在他怀里那样,轻轻地,带着满满的温柔和宠爱。他这样的轻抚下,我的眼泪却更止不住,失去阿婆的无措和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那个午后,整个病房里都是我一个人的哭声,放肆的,鬼哭狼嚎的。

”鬼哭狼嚎”是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她说,“你一直在扯着嗓子哭,都不知道你是哭还是叫了。”姐姐还说,她看见被我搂着脖子的阿公,渐渐地从有些迷茫的神情变成了无奈宠溺,又觉得好笑的神情。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一种她们轻舒了口气的感觉。

“是害怕吧,阿公那样的神情,让人觉得不注意下他就会跟着阿婆一起走了。”这样想着,我便不想再告诉姐姐,阿公在阿婆葬了后,在她坟前大哭了一场。

阿婆最爱梨花,听阿公说,阿婆那时是里外村庄里许多年轻小伙儿的提亲对象,当年去提亲时,他听了说媒人的话,带了几支梨花,送去的缎布上也让人绣了梨花,阿婆见了极欢喜,亲事这才迅速定了下来。

如今阿婆的坟前也有一株梨花,是早些年她让阿公种下的,说是等她老啦不行啦,就睡到这梨花墓里去。我那时觉得阿婆想得太早太悲观,如今看这一树的梨花开,也红了眼眶。

阿婆葬在屋后的小山上,阿公每天都带着我去陪她,一到了地方,他就让我随处玩,自己就用手拾起地上的梨花片,边拾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仿佛阿婆还在,他们二人仍在一起,聊天唠嗑相伴解闷。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天去的时候,阿公说着说着,捧着梨花就哭了起来,已是花甲的老人,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有风吹来,梨花花瓣片片飘落,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发梢,还有阿婆的坟上。

后来,阿公总说;“你阿婆她没走,她还在那儿,我刚才还在跟她说话呢。”阿公做饭总会多乘一碗,夹上许多菜,放在桌边,说:“你阿婆她也要吃的。”后来,我又渐渐发现,阿公做的菜,都变成了阿婆生前爱吃的。爸妈总觉得阿公受了刺激,病了。我知道他没有,他只是把对阿婆的思念寄托在了那满树的梨花里,一片花落在他看来,也是阿婆对他的回应。

阿婆与阿公的爱情,羡煞了太多人。

他们相爱,但我跟着他们生活近十年的光阴里,从未从他们的嘴中听到一个“爱”字,爱在相濡以沫,爱在柴米油盐,爱在点点滴滴,如此平常缓慢,又如此动人。

阿公并不像旧时代里那些男子,充满着大男子主义,他会做饭,会洗衣,还会在空闲时拿竹条编织成好看的箩筐拿去镇上卖了给阿婆买些布料首饰,给我买些小零食。阿公常搂着我说“你阿婆啊,我要是不对她好点,就要被人家抢走啦”阿公说这话时嘴角带着揶揄的笑,像许多小年轻的男生一样,有一种别样的帅气,每到这个时候,阿婆总是抿着嘴笑,偶尔嗔一句“莫瞎讲!”,但神情总是快乐的。

阿婆育有六个儿女,阿婆温柔,阿公严厉,六个子女在这种刚柔并济的教育下,都长大成人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纷纷搬离了村庄,去了城市。留下他们二人在这小村子里守着家。爸爸是他们最小的孩子,年少的时候,爸爸妈妈去了外面的城市,我是跟着他们一起生活的,他们待我总分外的好,就像是要将他们有的一切都给我。

阿公更是宠我极深,没事的时候,常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四处闲逛,逢人便说“这是我家小丫嘞!”就像我是珍宝一般,他忍不住要四处炫耀。爸爸说,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温柔的阿公,我每次听着,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些愤愤不平,于是暗暗窃喜,更加嚣张的钻进阿公怀里,扯他的胡子。

阿公叫我小丫,全家里只有阿公阿婆这么叫我,哥哥姐姐一度嘲笑这名字土气,我却爱极了它。我爱闹,爱四处跑。阿婆每每喊我回去吃饭时,总爱站在院子外通向小河边的路口处喊“小丫,小丫,回来啦,要吃晚饭了。”

暮色四合,我在夕阳余晖里从小路的那一头蹦跶着回来,通常,我的身后会跟着一只小黄狗。我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便笑着把我拉离开来,牵着我走回家,阿黄也就摇着尾巴跟着往回走。家里,阿公早在门口等着。这个场景,时至今日仍刻在我的脑海里,一想起,浑身便被温暖填满。

饭桌上的菜大多是阿公做的,阿公心疼阿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嘴上不说,但渐渐揽下了洗衣做饭这些事情。阿婆会趁着阿公干活未归前泡好一壶茶冷着,给劳累一天回来的阿公解渴解乏。小的时候,我不懂这是爱情。但那时便觉得,这样子给人的感觉十分美好。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爱情。

因此,也在心里悄悄埋下一颗期盼的种子——也遇见一个人吧,可以像阿公和阿公这样爱着,淡细如水,温润长流。

家中的院子边,也有两株梨树,听说,是阿婆嫁过来的那年,阿公种下的,小小的我对梨花没多大兴趣,倒是更盼着它落花,花落了,就结果子了。阿婆爱花,梨花开的时候,阿婆总是第一个知道的。我曾一度在心里认为她是梨花仙子,第一朵花骨朵绽放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后来才知道,是阿婆太爱梨花了,到了花季,她就时时刻刻关注着那两株梨树,哪个枝桠上结了个花苞,哪个花苞快绽放了,都一一记在心里。阿公说“就像你这个小馋猫,结了一个果子你就知道了呀!”

在阿婆阿公身边的十年,是我人生里最美最纯的时光。十二岁的时候,爸妈在外地稳定了下来,提了一大堆的补品回来看他们,犹豫着开口“爸……我想把孩子接到城里去……那儿……”“我不走!”躲在门后的我一听便叫着跳出来。论感情,那时的我与阿公阿婆还有跟我一起长大的阿黄最亲,爸爸妈妈,我甚至只存了些印象,并无多少熟悉感。“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这么嚷着,我转身唤了阿黄,就飞奔出了门。

故事的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们。

记得阿公那晚在小河边找到我,“小丫,你要听话,跟爸爸妈妈去城里读书好不好?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城里的书可多啦...还有好多好多的小人书。乖,跟爸妈一起去,等有出息了,再回来看阿公,好不好?你看你一直不回家,阿婆都着急坏了”十二岁的我,望着阿公,第一次有了离别的伤痛。但我仍旧点了头,“好”,我不想让他们失望,“阿公,你和阿婆要等我。”

临走的那天,阿婆给我穿上她做的新衣服,梳起小辫子,认认真真的给我洗了脸,一大早,他们两个人就牵着我去村口等车。车来的时候,我扯着阿公的袖子不愿意撒手,哭的声嘶力竭。“小丫,小丫,乖啊,不哭,乖……”阿公说着,自己也哽咽了。而阿婆,早已在旁边抹起了眼泪。“小丫乖,昨晚答应外公的对不对?”“呜……”

最后,几乎是被爸爸扯上车子的。车子启动后,只见阿黄一路追着车子狂吼。阿黄是家里的小土狗,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好伙伴,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阿公常说,有小阿黄在,不用担心我迷路。而那次,阿黄再也不能跟着我了。只记得,十二岁的我,扒着车窗,一直哭,一直哭。

初入城市,有许多不适应,我总会想起阿公阿婆,想回到他们身边,想跟家中的玩伴一同去小河边玩水,想带着阿黄再钻进后山摘果子。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总是哭闹着要阿公阿婆,无理取闹,爸爸几次发飙。但他的怒火,只会让我更想念阿公的温柔。

后来渐渐长大,收起了无理取闹,心里悄悄惦念着,想回去看一看。无奈课业变得繁重,琐事牵绊,中间千山万水路遥遥,爸妈便限制了我回去的心。

却不曾想,再一回来,是为了见阿婆最后一面。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在电话的这头慌的不知所措,眼泪直直往下掉。妈妈仍旧制止我回家“学习重要..”“重要,还谈什么重要!我以后都见不到阿婆了!”那是我第一次冲撞她,第二天,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家,赶回家,赶到阿公阿婆身边。

回家的那天,阿公阿婆都在医院里,家里只有阿黄,它趴在院子门口,不知是在等阿公阿婆,还是,在等我。它看见我,抬头呜了几声,仿佛觉得熟悉,凑到我身边来嗅了嗅,猛地叫着扑到我身上来。它的举动吓坏了爸妈,以为它要咬我,但那一刻,我几乎又落了泪。

小的时候,阿黄经常这样扑到我和阿公阿婆身上,这是它亲近你的方式——时隔六年,它认出了我,用习惯的方式跟我打招呼。

在家里匆匆歇了一晚,第二天便赶到市里的医院,阿公守在阿婆的病床前,姑姑也在旁边侍候着。阿婆那时还清醒,看见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小丫。

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负疚,他们养育我多年,而我,只在阿婆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回到他们的身边。“小丫,你阿婆等了你很久了。”

那几日,我和阿公一样,寸步不离的守着阿婆。但她终究没再挺过来,熬了一个礼拜,仍旧去了。

自那以后,阿公的身体也变得不好。我后来与他聊天,听他说“阿公啊,是因为有阿婆在,要照顾她,所以不敢生病呀,现在她老太婆先走了,阿公也没什么好撑着的了。”
阿公那以后的生活,就是带着阿黄去阿婆的坟前说说话,聊聊天。

梨花最终落尽,阿公仍是很细心的照顾着梨树,仿佛那是一种寄托。然而,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他不愿意去城市,不愿意离开阿婆“我不能把你阿婆一个人丢下呀,她会不开心的。”他越来越像个孩子,爸爸妈妈都说他病了。但我知道,他没有,他只是,太想念阿婆了。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阿公也走了,他走时,梨花也开得正好。他就像在撑着,等到梨花再开,再带一些梨花给阿婆。

爸爸将阿公葬在了阿婆旁边。

阿黄也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双眼浑浊,一路蹒跚地跟着我,到了他们坟前,竟再也不肯离开。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们的时候,墓旁的梨花开的灿烂,风一吹,有些花瓣吹落,落满了肩头。我看着这梨花,忽的想起课本里那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待到来年梨花飘香时,逝者已逝矣。

我也像阿公那年一般,痛哭出声。

阿公离世的第三年,我独自一人在离家万里的城市读书,这座城市的雨季很长,绵延不绝,已是三月柳絮飘飞时,校园里仍是一种冬天的萧瑟之感。

我以为一整个春天都要被这雨季淋湿。

不曾想,前几日从图书馆出来,缩着脖子急匆匆地赶回寝室,路过校园的一角,眼神却扫到一棵梨树,它已静静开了花,缀满枝头。那棵梨树栽种在几颗大的香樟树旁边,树叶密集下,若不是细看,不一定会发现它。我撑着伞,细细的看去,梨花被雨水打湿,水珠悬在花瓣边,一幅摇摇欲坠的模样,花的粉白,与叶的嫩绿糅合在一起,剔透的水珠也被晕染出色彩,而花,显得更娇嫩。

那一日,我就撑着伞在雨里站了许久,想念阿公与阿婆,想念家中梨树下的欢乐时光。
二老坟前的梨树,此时也应是最绚烂的时候吧。

不知飘落的梨花,能否送几缕香甜给他们。

不知家中的梨树可还好,不知阿黄,它最终归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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