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岛上的土著们耕种土地的时候,他们并不砍树,他们只是围着树喊叫,怒骂,并且诅咒,一段时间后,树自然就凋谢枯萎了。
——《地球上的星星》
-01-
阿星走了!
我记得那天天阴沉的厉害,天边的乌云黑压压的垂向老房子的檐角,像要倾泻而下似的。阿星倚着门框,痴痴的盯着远方发呆,哈喇子沿着嘴角滴在暗红色的棉袄上......
“送出去吧,她今年也十好几了,那家人说了,只要你点头,马上就把礼金送过来!”说话的是村子里有名的媒婆——阿香婶,她包揽村子里所有的婚丧嫁娶,一张嘴,无米亦可成炊。
阿星的阿娘看了阿星一眼,摇头苦叹了一声:“要说送走自然是好,可保不准那家人看不上眼,又送回来呀!”
“你放心,那边我去说,你只管点头!”
“嗯!”
事情成了!
“阿星,你要走?”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倚着门框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衣领上的大片痰渍早已风干,嘴角还挂着一丝。我靠着她坐下来,给她擦了嘴角,“你不愿意的对不对?”
“阿娘说去了给我买新衣服!”阿星掰着自己的手指,轻声说道。
看着她,我心里觉得无比愤懑,想去和阿香婶吵一架,也想和她阿娘理论一番,可是阿星紧紧拽着我的衣角:“他们都打我,骂我,我不想留在这儿!”
我知道阿星说的是谁,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善待过她:小孩们喜欢捉弄她,愚笑她的歌谣一首紧着一首,从来没有断过;大人们喜欢议论她,介绍的丑夫婿,蠢阿哥也从来没有间断;甚至是我,在以前的许多年里,也一直把她当作傻子不看一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哼起我们成为朋友后她常哼的曲调!
-02-
原来,阿星不傻,她会唱歌,会跳舞,会画鞋垫的样图,只是在这个镇上,没人在乎她是否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她生来就像傻子!
阿星本名叫莫辰星,和我是一个村子的,年纪也和我一样大,唯一不同的,是她有行为障碍,任何时候,她都像个傻子。
我和阿星走近的起因是一场家庭暴力——我记得那天我被学校辞退,阿爸从学校领回我后就把我关在家里狠打了一顿,然后把我丢出了家门。
她就是这时出现的:“这是阿娘给我准备的清凉膏,舒服!”她钳着盒子递到我面前,口水吧嗒滴在了我的衣服上。
她显得有些局促,急忙蹲下来准备给我擦,可是一着急,清凉膏从手上滑落,沿着巷子滚出了好远,她急得哇哇直叫,一扭一扭地跑过去追,样子可爱滑稽,我噗嗤就笑了,身上火辣辣的疼痛仿佛顿时减轻了许多。
那之后,我便常和她一起上山放羊。
我喊她阿星,是村子里唯一不喊她虎娃(傻子的意思)的人——包括她阿娘。
我们一起在山上的时候她比平时看起来灵动的多,她常哼些歌谣,清澈空明,很好听。我问她从哪里学的,她摇着头说不清楚:“大箱子里的声音,我学他!”
后来我去她家时,路过巷口那家小卖部,才知道阿星是跟电视里学的,可她只是偶尔听那么一次,却记住了,那之后,我便再没觉得她傻。
慢慢和她熟了,我才知道阿星的学习能力惊人,有一次我无聊便顺口背起乘法口诀表,第二天我们再上山的时候,我竟听阿星念念有词——背起了口诀,大多都对着。
阿星最擅长的,却不是上述讲的那些,她最擅长跳舞和画画。
有一次我邀她到家里看电视,正放着杨丽萍的《雀之灵》,她说了句好看,竟然依着也跳起来,虽然蜷着手,蹩着脚,可依然能看出柔美秀丽,分外迷人。
后来我常给她看一些舞蹈视频,她偶尔会学一学,但大多时候只能呆呆地看着,因为许多对于平常人简易非常的动作,对她来说太难。有时她学得好,会跳给我看,偶尔子健在家也会跳给他看,不过她从不在外面跳,因为扭一次就会传出一首新的歌谣,她怕。
阿星还特别会画鞋垫的样图,有一次去她家,她阿娘送了我一双:“是虎娃画的样,我照着绣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去垫吧!”
我看了一眼,是万花图,繁华生动,栩栩如生。
后来出于好奇,我让她当我面画过一次,不太灵敏的手笔握得不好,趴在小板凳上,一断点一断点慢慢地绘,一整天保持着一个动作,一朵花也就画出来了。那次我问她,一双鞋垫要画多久,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珠子转了半天,然后流着哈喇子举出了三个手指头。
那之后,我再没让她给我画画,那双鞋垫,我也用绣帕包了起来,放在了储物柜里。
-03-
突然间我明白,阿星也还只是个孩子,会怕,会痛,会受伤,更渴望有人亲切问候一声,拥抱一场,陪伴一辈子。
我辍学的第二个月,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带着子健去了杭州,爸爸回到了广东,家里剩下我一个人,我变得很孤独抑郁。
阿星来找我,我也谢绝相见。
后来大病了一场,住进了医院。
阿星来医院看我的时候,我正在输液,睡着了,她趴在我身上,呜呜咽咽的哭。我被她吵醒,抬头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她的脸上手上都是淤青。
“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她转着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嘴巴一瘪,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眼泪和着鼻涕,还有标准性的口水一起决堤而下。
王权给她递了纸巾,向我解释道:“有几个小孩在你家外头捣蛋,她和他们打架,弄成这样了。”
“他们爱玩随他们,你干嘛打架?”
她听我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他们说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还说——还说和我一样,是傻子!”
那天她哭了许久,最后眼睛肿得厉害,看路都模糊,最后还是王权把她背回家的。
病好后,我答应了王权回学校,临走前我让阿星来送我,我把她抱在怀里:“阿星,下次他们再骂,你就告诉他们我当警察去了,别叫他们欺负你,晓得不?”
“好!”阿星笑道,花儿一样。
“等我毕业了,我接你走,我让你学跳舞,学画画,你在这里等我,好伐?”我为她擦掉口水,轻声叮嘱道。
她不停的点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像个孩子。
-04-
阿星没有再回来,以前传唱的歌谣也淹没在了岁月长河里,偶尔有人说起,也仿佛是许久前的老故事,开头却仍是:那个傻子......
阿星当天就被带到了说亲的人家,没有蒙盖头,也没有按习俗过祠堂,偷偷摸摸的送走,谁也不知道,只是那晚的狗多吠了两声。
第二天我把婚纱送到阿星家的时候,那边的人正来报信:“那丫头大晚上就跑了,你们的礼钱我们可不能照数给你,你不能让我当冤大头啊!”
后来,我们在大大小小的村子都找了一遍,但都没有阿星。
歌谣又唱起来了,他们说阿星是被婆家藏起来了,因为那边不想给彩礼钱;他们也说阿星是不从那家人被打死扔掉了;他们还说阿星在回家的路上掉进池塘,成了水鬼......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星,连她的照片都没有。
王权说:“阿星那么聪明,大概已经在哪里学起了跳舞,学会了画画,说不定有一天,会突然跳到你面前,为你大展身手呢!”
我不停的点头,浑身都在颤抖,就像当天她送我走那样,像个孩子!
专题:情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