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浅是前楼的小孩儿,与母亲同持家,清早在路边支了铁架,擦了锅底覆上油,把那白帽一带头昂的高,开腔少年音色脆而响,绕着巷口环一圈才散尽。昨日能和东楼张姨讨那菜价,今儿便和李叔论起酒家,赶明儿也能和小姑娘谈笑自若。小孩儿小我三岁,身上也比我多三分烟火气。
我未曾见过小孩此般局促的模样。
他不知与谁学的,勾着手背在身后。笑意里夹着情开初窦的青涩,在我屋里踱步一周才肯开口:“哥,咱这数你字写的漂亮,方便帮忙,写个字么?。”说罢又慌忙搓着手从裤兜儿里掏出把零碎纸币,认认真真的抬眼瞧我,又不自然的挪开眼:“不是白麻烦哥,我,我能付钱。”
我听着好笑,从案台上抽出支狼毫,笔头蘸了点墨在水中晕开痕,从书里扯下张纸问:“把你客气的,也别瞎吹捧我,你自觉从小到大麻烦我还少么?”
小孩儿怔了两秒,乐了,见我乐意给他写,也少了分胆怯,又是捏腰又捶肩,手劲儿丁点不带收敛。
我应他要求写了“顾江淮”仨字,瞥见他眼底掩饰不及的情意,左右思索总觉得不对劲,还是琢磨着发问:“这名听着像个男孩?”他从那本不太结实的沙发上忽的弹起,红着脸憋了半响,楞给我挤出句“不然能是女的?”抓起纸来溜得快。
我倒未觉有什么不妥,青春期男孩么,总没那么多顾虑,待读完高中散了伙,青春期那股好奇劲散尽,总归会觉得不合适,也就淡忘了,我也是如此蹚水来的。
没料高考完,小孩又来了趟,还带了个小孩儿。我给他俩泡上茶,不是西湖龙井也不是大红袍,路边小摊,一抓一把三五元,泡开味几不可闻,淡的很。
泡茶取茶杯时,斜眼瞥见俩人小拇指勾在一块藏在沙发缝里,食指俱缠着不太漂亮的红绳,不知怎么,略俗气的大红色绑他俩人白净的食指上,倒也衬的好看。我心底暗自嗤笑。
俞浅带来的小孩儿便是顾江淮。
挺出乎我预料,一是看他俩神态,摆明是在一起了的,俞浅还副紧张样,发尾滴下滴汗,偏偏他还生了张白嫩稚气的脸,和顾江淮有点不近人情的棺材脸一块,一个泰然自若,一个左顾右盼,还显得自己被强迫了似的。二是顾江淮和我想象中有些大出入,我以为俞浅会更偏好欢脱外向的人,若要解释也有因可循。俞浅自幼丧父,更喜成熟些的寻求安全安也在情理之中。
顾江淮是个条理过分清晰叙述简洁明了的性子,三言两语我便懂了他俩来意。说到底,还是来讨我的字。俞浅上次讨了字,细心做成了书签赠给人,顺便告了白,一发成功。把我那笔潦草字捧成幸运签姻缘签,当时定情信物存着。高考二人只差了两分,思索报考同一城市的大学把这关系长久延续下去,又来向我讨新字,要我把俩人名儿都写一遍。我没含糊,也没再从书上随便扯纸,认真给两人裁了我最喜的白卡,头一回没潦草敷衍,好生把两人名端正写上,又绑了根红线。
俞浅自然欢喜捧着,出门前还小声对我讲:“以后每年,都向哥你讨字求个好兆头。”我笑笑没应声,我分明看着他第一次讨去的“顾江淮”三个字,被那人仔细缠了层透明胶带夹在背包内测,胶带尾,黏了段与他二人食指上同样俗气颜色的红绳。
大学开学在即,俩人硬不顾阻挠去了南方读大学,我作为半个媒人也去送了程,机场里,小孩楞要帮我抱着风衣,我没好拒绝,待大学课程开始半月有余,我才发觉风衣内兜里揣了一张纸币,和红绳一样的颜色,分外俗气。我哑然失笑。
再往后四年,小孩再也没联系过我,我揣度许是大学生活繁忙,却又怕是因为二人心不合闹了分手。思来想去也只徒增气闷,遂不再想。
我是个写手,在网络平台上小有名气,但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潦草。最烦有人在我赶稿时打扰。偏有小孩过了四年还是没长进,仍像四年前那样风风火火拉着人闯进。
我没什么表情给刚进门的两人倒了茶,不是龙井也不是大红袍,还是同四年前一样路边地摊抓的茶,味也一点没变。
沙发上小孩腼腆的笑着,褪去了点青涩也仍稚嫩,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物质方面提高和,食指换了男式对戒。边镶着圈红纹,像极从前的那段红绳。
顾江淮言谈也依旧利落,大致是二人准备去国外结婚,请我写喜帖。
我啃着笔头,戳了半晌也没落笔。暗笑这可真不像自个风格,果断草草起笔,给人写了最俗气最平淡的“百年好合”。歪头看去,潇洒至极,又少了点东西。对着这四年存下的,允诺写给小孩的两人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扯下段红绳缠上。
比划一圈,看着两人在厅里低声细语。我把那“百年好合”拍在桌上叹口气。
我说爱情怎么能这么俗气。
“现世安稳,我最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