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分记

牛有牛名,马有马名;行有行名,业有业名。

仿佛有名,方证言顺。

其实自己也获利于名分,入了农业合作社,春种秋收方便了许多。

坐在田间地头读了几本书,不安分起来,扔下铁锨锄头,装模作样地写作。种地之余,自得其乐,无可厚非。

那天查看粮囤,抓一把麦粒,感觉潮气重,生怕发霉变质,特意挑选了一个大日头,把麦子弄到天井里暴晒。

摊在地上的金黄麦子,于阳光里蒸腾着麦香。

老槐树下沏一壶茶,拿一本闲书,一会看书,一会看麦,一粒麦子一个字,书里藏着万担粮。这是农民以镰刀为笔,汗水为墨,在大地上抒写出的最华丽的篇章。想起写文章的事,觉得文字如粮食,易生虫,得晒一晒,顺便让朋友检验文章的成熟度。打听到本地一个文化平台,适合晒文字。

注意拿好了,为难起来,怎么把文章鼓捣到平台上;自己是外行,啥是主题,怎么写,茫然。

看人家文章后的作者简介,省作协会员、市作协会员、县作协会员,出过几本书,某报刊发了多少文,名人标签大王旗。

文姐说,你也写个自我介绍。为难了,十几亩地,一头老黄牛;几只羊介绍不,还有鸡鹅的事,如果不说这些,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介绍的。

投文章,不得章法,不懂要领,一包袱兜过去,稗子粮食裹捻在一起,终是晒了几篇。

晒文字时得了赞,获益于友人的客气,但我是认真的。每一个赞,珍如青苗,似乎看到了秋后的收成,内心日渐膨胀,想,主编文姐是个能人,说不定跟着混个名堂。

后来文姐在微信上,刮着旋风找上门,以后把你的名字写在文章题目下。

这事办的,光顾着发文了,把自己的名倒是忘了。

文姐说文字挺有韵味,就是的地得不分,像是走在田间小道上,有个沟有个渠,你得搭个桥,至于小桥是用木头还是砖头石头,掂量好,别乱用材料。

在我写的《时序之外的花信》,文姐这样评论:

“很美,我想再落落地就更美了。”

文姐的话含蓄,给面子又给里子,意思是有点飘,不接地气;人家不明说,咱得听明白。

岁至暮秋,错过了言说月下花香的季节。这篇“飘”的文章,三十年前起了个头,年轻气盛,搁置了,今又续写,只好让文字飞一会。

其实这件事自觉惭愧,写文章如同种庄稼,打好谱,下好种,侍弄好,才有个好收成。前几天看到文友炫耀说:

“我写了百多篇了。”

对于写文章来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数字。如同打粮食,十麻袋秕子,换不来一麻袋好粮食。这件事莫言说得非常诚恳,愿用全部作品换鲁迅先生一篇阿Q。

文姐说的实在,文章要接地气,别飘。

写着写着,忽然冒出一个问题,追求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地里的产出丰衣足食,写下的文字换不来一担粮食,是不是误入歧途了。

在我写的文章里,曾有过这样的一句话:文人在一盏灯下,逐字逐句修补着自己的灵魂。一说到灵魂,似乎又虚妄了,落不到实处。但是,农民的欢喜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宣泄自己对生活生命的领悟。

与我来讲,文字的意义,不过是在漏风的日子里,生起一把取暖的火。

粮食是太阳,月亮是文章,满了粮囤,自然要在月色里起舞弄清影。我有佳文,鸡叫虫鸣。

我把庄稼土地、一年四季写进文字里,人生归宿,山高水长。

那天我牵着牛,牛也牵着我,一根缰绳六条腿,似乎命运相通。我说牛哎,你从小跟着我,到现在老的要走不动了,以为我会给你找到一条出路,你那里知道,我们两个走来走去,这么多年没走出一亩二分地。百年后,你留世间一张皮,我将骨毛不存。

你莫怨我,下辈子你做人,我做牛,把咱俩的灵魂换过来,欠你的,我还;让世道给你个名分。话又说回来,你要名分干什么,我要名分干什么;没有名分,你吃你的草,我喝我的粥。

和尚念不念经,跟有没有袈裟没关系。某位金袈裟讲经人,其名声扬,剃了最光的头,披着最奢侈的袈裟,经一念,就歪了。他为明星开过光,为众信徒讲过佛法,唯独忘了自己更需要佛法的加持。

和尚走出山门,袈裟换俗装,便是世间多情郎。真真假假的人,真真假假的事,真真假假的名分,谁又能说得清道的明。

那天与女儿闲话,她也提起名分,说,出家人都站个山头,你天天写,连个作协会员都混不上。

此时才想起,写者,有个组织叫作协,问题是咱不知道人家的门,悠悠见南山还是一路向北。烧香找不到庙门,加入组织的事,可不是提着葫芦打酱油,随便一个超市就能解决。

家里要来客人,去鱼市,买了麻五二斤虾米,本是熟人,自然聊两句,扫码时麻五问:

“看你朋友圈经常晒文章,入组织了没?”

我回:“没。”

麻五遗憾地说:“现在兴这个。”边说边掏出黏着虾毛的钱包,拿出一叠带有腥味的硬卡:“你看超市卡、理发卡、腰疼贴个膏药还让你办卡。咋不入个呢?入不了会,还不如安安心心的种地。”

纵然麻五说的有道理,可是玉米秀穗,哪能不结个棒槌。心里有话要说,还是写出来痛快。

和尚的袈裟,为官的印,干啥都有招牌。七十二行,分门别类,入不了组织,永远不是此行人。

以文姐做榜样,她写风,我写雨;她写春花,我写秋月。说实话,有一点自知占下风:

我与文姐一面之缘,人群中一眼便识,气场宛如一篇《洛神赋》,那样的优雅,一个眼睛含着唐的神韵,一个眼睛映着宋的婉约。秀发一甩,民国风;回眸一笑,散文生。

先天优势,学不来。

在前边,周哥专车拉着文姐跑得快,遇到放羊的,下车聊两句,牧羊人放牧在文姐的文字里,风吹草低见牛羊;遇到打铁的,大锤叮叮,小锤当当,文姐的文章火花四溅,叮当作响。

黄河南岸一篇文;黄河北岸文一篇,文姐一溜烟,从市作协挤进省作协。咱不行,骑着青牛,慢慢悠悠。刚开始踮踮脚,还能望其项背,一回头,影儿不见了。

本想捋着文姐的脚印找到作协的门,眼见文姐头也不回,顾不得后边紧追慢赶的小弟,自己进去了,偷着乐。我在城墙外蚂蚁样,一圈一圈地转,一圈一圈地寻。墙在,门没有,蓝天白云空悠悠。

怎么会这样,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看上去密不透风,城里的亲戚说是迷宫,我闭着眼进出自如,却走不进无形的作协门。

农协到作协的路,到底隔着什么?如果只是文章的事,此处止步,无可言说。文章的事?

靠墙根,蹲身卷根烟,忽摸到衣兜里两颗遗留的花生种,心得安慰;不丢老本行,在土地上做文章。入不了作协,咱还是农协的人。

在农协,粮食说话;归去,做个草民。

文姐,你若念我,把作协证留在城头,来村里看看,葡萄架下听听虫声。

你若不念,我自种瓜点豆,给每一棵玉米,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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