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
渐近黄河口,我的心竟无可名状地激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心中郁积、涌动,直到有些不能遏止。我几次摇下车窗,痴狂般地呼喊,忘了正驾车高速行驶在并不宽阔的公路上。
“小心开车!”妻在旁边警告我。
“把车给我,你别开了!”妻的警告升级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的全部不都在这车上吗?妻子,女儿还有我,造物主把我们三个人聚合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彼此的责任。
“你老公其实是很浪漫的,知道吗?”我解嘲道。
“那是你年轻时的事了吧!”妻的话语中透着淡淡的醋意。
我不敢接话了,笑着搪塞过去。
“这些年,我们净想着往外跑了,殊不知,处处是风景,时时有风景,可怜观景人啊!”我不知道此话是说自己,还是论别人,心中,另一种情绪似乎更浓了。
这里是我的祖辈们劳作生活的地方。从小时起,我的耳朵里就塞满了关于黄河口的许多故事。父亲说他们年轻的时候赤脚站在冰冷的水中打苇捆直到冻得双腿发麻失去知觉;父亲说他们拉着地排车步行两百多里顶着呼啸的东北风到黄河口拉油,饿了啃口冻得咔咔的窝头,掉光了牙的白子义嘴里直流血沫子;父亲说有一次拉着车从高高的桥上失足掉下去却掉到了一汪软软的烂泥里;父亲还说黄河口有啥好的除了盐碱地就是苇子芦草黄茎菜(赤碱蓬)野兔子倒是不少。父亲说过许多关于黄河口的话,我却始终没听过父亲说过“那里真好”。
在我的脑海中,黄河口就是一个苦地方,也许就是因为这,我始终无法对黄河口产生出一种爱的情绪来,虽然,我就是一个黄河口的土著。许多年来,我从未想过刻意到黄河口来,有几次匆匆而过,也并未留意滑过眼帘的一切,黄河口对于我,真是熟悉而又陌生。在我向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日子里,我忽略了属于自己的故土,就像我们熟悉了那么多的陌生人,却陌生了熟悉的白发爹娘。
想想这些,我的眼睛竟有些酸涩。
妻子兴致很高,拿着相机四下乱拍一通。女儿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在她的眼中,一切就是新鲜。——黄河口,这片透着咸腥味的崭新的土地,在我的孩子眼中,没有任何痛苦的记忆,那些难熬的岁月,已被大人们永久地封存在记忆中了。
车子终于驶进了黄河口自然保护区。
映入眼帘的,是路两旁成片的芦荻花。时值中秋,看芦荻花正当时。花开得舒展、飘洒、浪漫。有人形容此情此景为“荻花飘雪”,我私以为甚是不妥。看荻花的颜色,绝不类雪之白,那是一种更为丰富的银色。大自然用无比神奇的手法先把一团团烂银撕成纤纤细丝,然后精心地加以梳理,随即把它晾晒于阳光之下;微风吹来,光影便在这银丝上跳跃舞动起来,其情状,怎一个“飘”字表现得出?再者,人言之类雪,可在阳光还算热烈的仲秋,“雪”字毕竟稍显冷酷,不是吗?
用什么形容好呢?其实,我倒觉得不如不去形容。当情景交融的那一刻,我们的心都随着那荻花一起颤动了,还会在乎“名字”吗?所谓“名”者,大概都出于“为名”的心态吧!试想,当母亲柔柔地喊着自己满心喜欢的叫“小蛋儿”的孩子,她会在乎一个“名”吗?为名者,多为名所累,苦累了身心,不如弃之。
远远地,过来一群游客,几个小孩子舞动着采摘来的荻花,欢快地跑着。在这里,荻花虽然受到了保护,但并不矫情,只要人们不是挖地三尺地破坏它,来年的春天,它依旧茁壮。
有人说,黄河口是孩子的乐园。我谓此话最真,因为在这里,大人会找回昔日的影儿,变成孩子;孩子呢,则会更像孩子。在黄河口,有着太多的泥滩。泥滩柔滑,其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在这些小洞里,生活着一种机警、灵敏,行动迅捷的小生灵——蟹。“河滩捉蟹”,乃黄河口最有趣的一景。
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捋起袖子,在滩涂上,人与蟹斗智、斗勇、斗力。在这里,无论是谁,似乎都没有了世俗生活里的顾忌,而那些衣冠楚楚者,倒与这方天地不相匹配了。
蟹这小东西,最是胆小,一有声响,旋即躲入洞中,但他也许太贪恋洞外的阳光了,不一会儿,它便会小心翼翼地探听外面的动静,此时,便是捉蟹的最佳时机。只需更为迅疾地一扑,一个小生灵就会在你手掌中了。
蟹喜居水边,在众多的水族中,它应该算是善于营建安居工程的高手了。其洞穴多曲折,有多孔,进出口最少两个以上,加之机警灵敏,并不好捉。聪明的捉蟹人,会不出声响的观察每一个洞穴。发现蟹了,并不急于出手,却在临近洞口约三十厘米的地方用手掌轻轻拍打,蟹惊出,捉住即可。但蟹也不会轻易就范,它往往会愤怒地用钳子狠狠地钳你一下,在你嗷嗷叫的当儿,再为自己争取一次逃生的机会。
有的捉蟹人,也许是性急吧,见着洞穴就使劲掏,其结果,往往会两手攥一把红泥,干着急没办法;而蟹呢,却不知躲到洞里的哪一个卧室中猫着了。
最笨的捉蟹人,会手拿铁锨,掘地三尺。在这些并不现代化的工具面前,蟹却无力反抗,只有四下逃窜了。大自然,将败在会使工具的人手里,为时不远了。
女儿的兴致不在捉住多少蟹上,那些指甲盖大小的幼蟹成了她追逐的对象。每捉住一个,她会兴奋得大叫。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常常会一跤摔倒在泥地上。幸好泥地柔软,除了屁股稍疼、衣服脏乱之外,并无大碍。
在黄河口,也许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当你猛一抬头,发现红日西坠的时候,也许会意犹未尽地想:下次,还来,不为别的,就图忘情地玩一会儿吧!
比之众多被神化、圣化、物化、人为美化的名胜古迹,黄河口也许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那一个个面色黧黑的黄河口人,可恰恰就是这样的普通,让我们能寻觅到一种生活的本真。徜徉在黄河口,无论是谁,只要你想寻找,你就能找到一份自己想探寻的宁静。
如果喜欢鸟儿,你可以找一个苇塘,静静地看着他们觅食;如果你喜欢游鱼,只需静静地盯着水面,便会体味到鱼之乐趣;如果喜欢野花,那散在草丛里的星星点点的野花,也会是另一种风景。在这里,你能寻觅到自然状态下的生命;在这里,你所接触到的,就是大地的朴实。
对于祖辈来讲,来黄河口纯粹是为了生计,他们需要用这里的苇塘来养活自己的妻儿老小;一个临时搭起的窝棚,一个就地挖成的炉灶,一把镰刀,几根绳子,一辆小推车,就能让我的祖辈们在这里生存、繁衍。对于我辈来讲,来黄河口也许是为了生活。在衣食丰足的今天,精神的贫乏却让我们一次次地陷入了迷茫,为心灵找一个休憩地,是更多人由衷的呼唤,可往往,在无数次的行走之后,心灵却陷入一种更为可怕的焦虑之中。
君不见泰山之上,游人摩肩接踵,神化的泰山让人匍匐跪倒;黄海东海之滨,摩天的大楼,让仙客无所遁形;美丽的南国红豆,悬挂在扭动的妖冶的颈上;辽阔的黑土地啊,正声嘶力竭地到处招商……
除却黄河口,何处是皈依?
2009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