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越来越没年味了。
“年”真是一种味道。就像说乡愁,其实是胃的记忆。
这种记忆很有欺骗性。鲁迅在《社戏》最后叹了一句:“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他是在用回忆贬损着谭鑫培和梅博士的京剧。不是乡村戏真的好过了梅兰芳,那豆子的滋味也没有变的更坏,只是那种饥饿感不见了。
饥饿不会使味道升级,却能将味道的幸福感深深地刻在你的记忆里。我的童年时代物资匮乏,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常年困窘在半饥饿的状态里。
我的出生地是一个西部城市的新市区。所谓新市区,就是几夜之间,在一个戈壁滩上,突然建立了一个城区。它不是植物般生长出来的,像个野蛮的现代戏法,“变”出来的。居民仿佛也是“变”出来的,来自万里之外的五湖四海。过年了,可是年并不意味着归乡,因为故乡和亲人太遥远了。由于故乡的差异,他们没有共同的风俗和仪式相互取暖。过年,既不意味着团圆,也不意味着乡愁,只是一个假期,和突然放开的食物票券供应。
日常的饥饿像慢慢拉开的弓弦,越来越满,只有在过年时,才突然放手……那是“吃”的狂欢!肉的香,糖的甜,糕的脆……并不在味蕾,而在头脑里爆炸,爆炸,爆炸……这种记忆不会再有了,吃,就像吸毒。
精神的饥饿有另一种呈现方式。
过年,大院按例都会放露天电影。电影太罕见了,西北冬天的寒冽,不会影响大家观影的热情,人们裹着大衣,在天色黑透的雪地上跺着脚,紧盯着那块发光的幕布……那时大院和大院之间,就像两个部落。部落间的男孩都会把对方当作假想敌,常年械斗不休。那一年,我们“部落”的孩子重创了对方,但在过年放电影时,对方潜过来报复了……大块的砖头和石片,被投进了看电影的人群里……我就在人群里,能听见石片砸在脑袋上的脆响,被击中人瞬间血流满面,仓皇退去……即使这样,人群没有散,甚至没有挪动,我们还是紧紧盯着幕布,哪怕身边不停地有人“饮弹”……放电影的人强行终止了放映,男人们才愤怒起来,嘶吼着冲向那些偷袭的人……那一瞬,我觉得我们是在为只放了一半的电影而战斗。
那是一部多好看的电影吗?其实只是一部如今看来拙劣不堪的“主旋律”。
吃的都在,还更好了,电影多得看不过来,但头脑里的饿没有了——那是幸福的加速度。
年味的“味”,除了吃到的“味”道,应该还有嗅到的气“味”。
气味很奇妙。你回忆人,眼里会呈现音容笑貌;回忆音乐,旋律会在脑海里奏响;回忆美食,口里会泛起涎液……回忆气味,却无法复现在你的鼻前。它就像一个记忆的暗语,以为忘了,只有再次闻到时,所有隐含的意蕴陡然敞开,让你恍然,有种“穿越”的不真实感。
过年的气味,就是空气里流动的爆竹的火药味。我能分辨爆炸的是黑火药,还是硫磺。
在童年的想象里,我把连串的脆响,附丽成枪声和战争。
常年的英雄教育,让我们觉得,偶像只能诞生在硝烟之中。火药的气味,不就是硝烟吗?男孩会用炮竹来预演战争,越危险(残忍),越荣耀。
比如说,我们的武器是二踢脚和窜天炮。要拿在手里放,才最帅。二踢脚点燃时,两指要捏在引信的沿口,一声巨响,在手里爆炸,手指只有灼热感,二踢脚会被第一响推向半空,炸出第二响。窜天炮也是在手里放的,掌控着它飞向“敌人”。有一次,我手里的窜天炮直接炸了,手是熏黑的,慢慢露出五六个伤口,鲜血淋漓。
其实我们崇拜的是枪。
在我们大院,孩子们最崇拜的是艾叔,因为他是一个带枪的人。
艾叔是单位的保卫科长。这里没有警察,成千上万人的大院里,他就是执法者。
艾叔是我父亲的机关同事,我在机关大楼里老能看见他,以及衣服在腰上鼓起的一块——那是枪。
一日午后,我做为一个机关子弟,在机关大楼里徜徉,挨个推开长廊上的一扇扇门……有人趴在桌上午睡,有人抱着搪瓷缸聊天,没有人呵斥一个突然闯入的孩子。我推开一扇门看见了艾叔,才惊觉自己进了保卫科。整个科室空荡荡的,只有艾叔一个人。艾叔平时是不笑的,那日竟对我笑了。那一瞬间我的敬畏消减,大着胆子坐到他的对面,他翻着抽屉找零食。
他抱歉地说没有糖了。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灵感,说,没有糖,能让我玩一下你的枪吗?
艾叔愣了一下,突然说,跟我来。
科室里有个侧门,进去后,还有一个铁门。艾叔打开后,是一截向下的楼梯,下到底,艾叔打开了灯……
那是一个庞大的武器库。
由于比邻着一个军事异常强大的“敌”国,我所在的边陲,各单位都有一种半军事化的气质,所以才会有这么强的武备。
我几乎看见了我所有能想象的武器,步枪、冲锋枪、卡宾枪、机枪、迫击炮……一排排地架在那里。我站在那里不敢动,有晕眩感。
艾叔把一支支枪挂在我脖子上,直到把我压倒,开始哈哈大笑。我在地上,还是没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我到今天也不明白,午后的艾叔,要怎样的百无聊赖,才突然起意与一个男孩玩耍?我只想摸一下他的手枪,他给我打开了一个武器库。
其实他也玩的开心罢,他把子弹带一圈圈地缠在身上,抱起机枪给我摆着英雄姿态,嘴里模拟扫射的声音……结束时,铁门被沉重地关上,我被抛回了现实世界……艾叔说,别跟其他的孩子说,这是咱们的秘密。
我保守着秘密,而很快就过年了,我在爆竹声中,愈发思念着那个地下的武器库。
但开门的人死了。
据说艾叔跟一个邻居女人“通奸”,在年节中暴露了。妻子想把这事闹大,被艾叔用枪指着,说那样,我们谁也别想活。
节假结束了,妻子偷跑去组织告状。艾叔发觉时,携枪追了出来。机关大楼里的人,还跟他说,刚才看见你老婆了,去了大领导的办公室。艾叔冲进去了……没有人。其实领导为了保密,带人去了一间会议室谈。
许多人都看见了艾叔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机关。
艾叔在大院里是个有面子的人。那时丑闻的威力比想象中的大,艾叔觉得丑闻正在流传……组织正在厌弃他……艾叔绝望了,走到了临街的医院边上,那里有一间太平间——我童年时对死亡的理解,几乎都来自这间砖砌的平房。据说艾叔绕着太平间走了很久,最后倚墙坐下,拔出枪,抵在大衣里的心口,开了枪。
其实很多人都听见了枪声,但以为是哪个孩子,放了一声爆竹。
子弹击穿了艾叔的身体,嵌在了身后太平间的砖墙上。
后来我不止一次抚摸过那个弹孔,只是砖上一个圆润的小窝。我异常的惶惑,语言很难描述那种情绪,那个在这墙上倒下的人,敞露出少年午后一个盛大的武器库,又以一声闷响,陡然关闭。
……
“动物凶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追忆,年味……好似是在攀比幸福,也在抚摸饥饿,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