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百花渐次醒。
杜月沏了一壶茶,她坐在连府荷花池旁的亭子里,她微微低首抿了一口白玉杯里的茶,再抬首,瞧见天边云霞晕开一片红,心里默叹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连府西厢房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纸鸢被树枝挂断了线,树下站着一位男童,他拉着身旁的仆人,指着树上的纸鸢道:“福生!快爬上去帮我把纸鸢拿下来!快呀!”
屋内的人听着外面的吵闹声,从床榻上起来,拾了件青衣穿上,打整好就抬步朝屋外走去。
“咯吱——”一声,梨花木门开了。
从西厢房里走出位着一袭青衣、腰间佩白玉、青丝用一个木簪简单绾着的翩翩公子来。
“小公子可是要拿树上的纸鸢?”
时渡淡淡开口问。
连玺然目光转向时渡点点头,又恐时渡怪他扰了清净,于是解释道:“时渡公子,我本无意闯西厢扰你清净,只是我的纸鸢掉到你这院中的梧桐树上去了,这只纸鸢是我和阿娘一起做的,我视其为珍宝,望公子谅解。”
时渡惊叹于连玺然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口才,忍不住走近连玺然身侧,微微弯下腰开口问:“小公子年几何?”
连玺然看着凑近自己的这张笑意盈盈的俊俏脸庞,只觉得时渡很平易近人。
于是,他也笑着答道:“玺然年方八岁。”
时渡牵起连玺然的手,又是轻轻道:“我帮你取纸鸢可好?”
“好呀!好呀!”
连玺然一个劲地点头。
月上枝头,连府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杜月放下手中的古籍,目光看向连玺然,她柔声称赞道:“玺然,你今日《楚辞》背的不错,往后还需继续勉励。”
“谨遵阿娘教诲。”
连玺然放下紧绷的情绪,往杜月怀里靠,杜月搂住怀里的小家伙,轻轻拍了拍连玺然的背。
“今日怎么如此粘人?”
杜月低下头去看怀里的小家伙。
连玺然凑近杜月的耳畔,悄悄道:“阿娘,我今日又见到时渡公子了,依我看他伤好了不少。”
杜月眼中闪过一丝波澜,随即又恢复回平静,像是不想扫了小家伙的兴致,于是她柔声问道:“哦?你怎么又见到时公子了呢?”
“我的纸鸢飞到西厢院中的梧桐树上去了,是时渡公子帮我拿下来的。
“我本来是打算让福生爬上去拿,结果惊扰了时公子,他后来就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碎石,我只见他朝树上一丢,那小碎石砸中树干,树枝摇晃了几下,纸鸢就掉下来了。
“我是万万没想到,时渡公子力气竟这般大,明明看着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结果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连玺然说着说着忍不住给时渡竖了个大拇指。
杜月被连玺然的反应逗笑了,抬手刮了刮怀里小家伙的鼻尖道:“一提到时公子,你话就如此多。”
“阿娘和时渡公子是故交,那你俩应该有许多共同话题吧?”
“我与时公子师出同门,以前确实有许多共同话题,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不可相提并论。”
待到午夜时分。
杜月坐于窗前,月光洒在她手中的长条木盒上,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的是一把折扇,她拿起扇子,轻轻一挥手扇子就开了,扇子上题的诗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忆似是剪不断,又浮现在杜月的脑海里……
“月儿,我有个礼物想赠与你。”
此时正潜伏在屋顶上的杜月目光移到旁边的人身上。
她有些不耐烦,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杜月还是压低声音道:“时渡,你怎么老是在执行任务时分心,有什么东西等执行完任务再给,行吗?”
时渡有些委屈,他刚想开口辩解,就只听到屋檐下的院子里传来一声:“谁?!”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飞镖朝杜月飞了过来。
“月儿小心!”
时渡一把拉过杜月,他护着杜月的头向屋檐的另一侧滚下去。
“砰——”
两人一起砸到地上。
时渡有意护着杜月,杜月倒是没什么大碍,倒是时渡的左胳膊似乎伤的很重。
“你的胳膊要紧吗?”
杜月慌了神,看着时渡追问到。
“先走!快!”
时渡用左手搂住杜月,两人飞檐走壁,躲开追兵,消失于茫茫月色之中。
回到了清罗门。
清罗帮主手中执杖,居高临下看着杜月质问:“杜月,这是你和时渡第一次失手,你们还有两次可以失手,切记事不过三。”
“时渡那小子这是不敢来见我了?”
迟迟不见时渡的身影,帮主脸上怒色可见。
“回帮主,时渡有东西落下了,他回去寻东西去了。”
杜月话到此处,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道:“帮主,鉴于此次执行任务失败,可见我与时渡缺乏默契,望帮主给我换个搭子。”
“谁说此次任务失败了?”
耳畔响起时渡的声音。
只见高马尾黑衣少年郎意气风发,他右手提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不停在往下滴血的东西,他仰着下颚,得意洋洋看了杜月一眼,似是在等夸奖。
可杜月只是惊讶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等不到想要的结果,时渡把手上的东西朝帮主前面的空地上一扔,滚出颗惨不忍睹的头颅来。
“宋武千的项上首级,任务完成。”
时渡扬着声音说。
少年满腔热血,他看向杜月又道:“时渡与杜月天下第一好!渡月组合天下无双!”
杜月还是不语,她只是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头颅。
最后,杜月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退下了。
不明事理的时渡追了上去,他拉住杜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是想得到心上人的一句夸赞:“月儿,我不仅寻回了我落下的东西,而且我还独自完成任务了!”
“时渡,你完成任务的方式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
那颗脑袋在杜月脑海里挥之不去。
“江湖中人打打杀杀不是家常便饭吗?我们一直都是一起执行任务的呀?”
时渡不解地反问。
杜月闭了闭眼,她轻轻拿开时渡的手,稳定好情绪后道:“我入清罗门前,我是怀着对江湖豪杰的向往,怀着我的武侠梦只身一人远赴蜀中之地,拜入江湖第一帮派门下的,一别故乡四载,却不曾想经历了四载的帮派之争。”
“月儿,你是觉得我此次执行任务的方式太过于残忍了吗?”
时渡的心悬在悬崖边,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可他好像要永远、永远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一开始我们执行任务是出于江湖侠气,除恶为民,那时的我们杀伐果断,不会像你现在这样……弄出千奇百怪的杀法,并且还在人质死前把人质折磨的痛不欲生。”
时渡如鲠在喉,他无法反驳。
“这已经不再是我向往的江湖了……”
杜月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看着杜月渐行渐远的背影,时渡呆愣在原地。
七日后,帮派里传出杜月要退出清罗门的消息。
等时渡赶到清罗门总舵时,杜月已被废了全部武功,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高堂上的帮主只冷冷抛下一句:“自即日起,清罗门再无杜月。”
时渡将杜月抱在怀中,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可下一秒,杜月冰冷的手心却覆上了他的手背。
杜月微微摇了摇头,用微弱的气息道:“别……”
时渡松开了拳头,他心疼地抬手擦去杜月嘴角的血迹。
片刻过后,时渡背起杜月,他压抑下心中所有情绪,向帮主请示道:“我送杜月最后一程,望帮主成全,让我送杜月回家。”
从蜀中之地到杜月的故里江南南浔。时渡一边赶路,一边寻大夫给杜月治伤,前前后后用了两月有余,时渡才把杜月平平安安送回了家。
离别之时,时渡从怀中掏出个小巧的长条木盒递给杜月。
他似风轻云淡道:“一直想赠与你,没想到一拖再拖,今日才送出去。”
时渡不知,那时的杜月想挽留他,可时渡却快人一步,道出了那句:“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自此一别,有缘再见。”
杜月收回思绪,她垂眸看着手中的折扇,纵使满是年少憾事,但也无可奈何。
这些旧事十载有余,一朝故人现,杜月便再也无法释怀。
这次杜月在断崖之下救了时渡,她派人打探到——时渡杀了清罗门帮主,解散了清罗门,自此也结束了各帮派长达十多年的帮派之争,时渡却不料遭到了清罗门帮派残余势力的追杀,因此掉下了断崖。
这日艳阳高照,西厢院中的梧桐树下坐了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儿。
“时某自受伤被你阿娘救回连府已半月有余,这半月来都不曾见过令尊,令尊似乎很忙?”
时渡看着连玺然渐渐与自己熟络起来,便小心翼翼打探道。
“你说爹爹呀?爹爹已遇难四载有余,阿爹生前是位受人爱戴的清官。”
连玺然双手捧着脸,叹了口气。
遇难?被歹人杀害了?
时渡脑海里闪过这些可能,看来生锈的剑又该出鞘了……
连玺然没有注意到时渡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还在继续说道:“四年前,黄河流域突发洪灾,阿爹被朝廷调遣去处理洪灾,阿爹在救援百姓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打捞了十一天才找到阿爹的尸首。”
见时渡渐渐回过神,连玺然又叮嘱道:“你可别在阿娘面前提起阿爹,阿爹生前与阿娘相敬如宾,他们感情稳定,我怕伤了阿娘的心。”
时渡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
听到时渡要走的消息时,杜月还在打理连府店铺里的生意。
等她赶到西厢院中,时渡已穿戴整齐,准备走了。
时渡没有要带走的行李,他穿着杜月安排人给他准备好的一袭白衣,还是和这几日一样用木簪简单的绾住少许青丝,腰间佩着白玉。
见到杜月,时渡微微一征。
记忆中的少女早已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温婉。
杜月躲开时渡的目光。
记忆中的少年郎也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你要走?”
“你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
随后杜月和时渡皆是了然一笑,异口同声道:“是啊。”
挽留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自时渡走后,杜月的生活又归于平静,她又忙了起来,忙着教子,忙着处理家务和家中的产业。
晚秋天凉了不少。
杜月裹了件外衣,照例在书房里抽查连玺然的背书情况。
连玺然年纪虽小,却很聪颖,文章不仅背的熟练而且能理解其中的道理。
背完书,连玺然拉着杜月的手道:“阿娘我今日又多看了一些文章,原来‘扇子’不仅代表着‘善’,也可以是君子赠与心爱的女子用来定情。”
杜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知道啊,时渡心悦自己,自己一直都知道。
可惜年少时的时渡总是不确定杜月对自己的感情。
于是呀,他与她年少时错过了……
再后来,再次相逢还是错过了……
秋末的最后一天,天空中飘飘扬扬下起了细雨。
杜月站在西厢院内的梧桐树下。
秋意染梧桐之时,也是梧桐话秋雨之际。
逢秋已悲,秋意至梧桐叶落时再逢雨,悲中之悲,就如她与时渡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可悲可叹。
不知何时,竟有人为杜月撑了伞,杜月回首,撞上时渡含情脉脉的眼眸,他温柔地替杜月擦去眼角的泪,杜月心里的委屈全部奔涌而出,她钻进时渡怀里。
“月儿,你与我同归可好?”
杜月耳畔响起时渡温柔的声音,她愣了好久,确定这一切不是梦,才坚定答道:“好。”
梧桐雨落,情比金坚;终得一人,携手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