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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的皖南山区,稀疏地横卧着几个村落。村落有的晦暗不明,有的则亮着孱弱的灯。在这些亮着灯的村落,就有一个叫于庄的小村子。
阿秋抬起头凝望着远处,眼眸似乎穿过重重夜露,落在了于大柱的家里。大柱家已经死三个孩子,现在妞子又病入膏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昨天,神婆阿秋已经给大柱出注意,“趁着妞子还有一口气,在祭台上铡了妞子,你们下一胎就能成活。要不,你养不活孩子,于庄也要遭殃。”说着,她还朝于顾氏的腹部看了一眼,“你们光生不能养,那还不是得罪了神灵?这些年,村里就没有太平过,还不是我们对神灵不够敬畏?!”
且不说大柱信不信这些话,光是亲手铡了自己宝贝一样疼了两年多的妞子,大柱都不能接受,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阿秋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她又瞥一眼毫无生机的妞子,“大柱,别犯傻,这不是残忍,是对妞子的救赎和对你将要出生的孩子负责。”
大柱没说话,下意识看一眼妻子的肚子,心里有那么一点松动。
阿秋知道大柱动心了,她没有再逼他,临走丢下一句话:“想好了,去神庙找我。”
于大柱看着奄奄一息的妞子,心痛,五尺高的男人,在死神面前是那样手足无措,他禁不住滴下泪水。
(二)
于大柱坐在自家草屋里的竹床上,愁眉苦脸。床的另一头坐着同样愁眉苦脸的妻子于顾氏。于顾氏怀里抱着两岁多的女儿妞子,妞子瘦弱的小身体,遮不住于顾氏已经隆起的腹部。看得出,妞子病了,病得不轻。蜡黄的小脸皱巴巴的,眼睛半闭着,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也看得出,于顾氏腹中又孕育了新生命。
妞子是他们夫妻俩第四个孩子,前三个孩子都是在妞子这么大的时候夭折的。妞子出生后,于大柱夫妻竭尽全力,倍加呵护,生怕和前三个孩子一样突然就病死了。提心吊胆地养到两岁多,还是逃不出命运的诅咒。神婆的话再次闪过他的脑海,他浑身一凛,又揪心起来。
“铡了她吧,为了能顺利养大一个孩子。”心里一个声音在劝他。“不,我怎能铡死自己的孩子?那也太没人性了!”另一个声音在挣扎。“反正妞子也快死了,就算是为了她的弟弟妹妹吧!”那个声音又说。“不,不能,我可怜的妞子啊!”另一个声音已经弱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柱伸手从妻子怀里接过妞子,抱在怀里亲了亲,妞子没有任何反应,软塌塌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要不,就按神婆的意思?”妻子低头,不敢正视大柱,自己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妞子啊!”
大柱没说话,抱着妞子亲了又亲,半晌,幽幽地说:“如果妞子能活下来,我愿意替她去死。”
于顾氏一愣,继而又哭起来,“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还有什么活头?”
第二天,妞子气若游丝,已经毫无生机。一夜未眠的大柱终于下定决心。他早早去找到神婆,“我愿意把妞子送给你……”大柱说不下去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被一把尖利的刀直通通刺进去,没有流血,却痛到要窒息。
“大柱啊,你早该这样了,如果你把熊娃交给神灵,妞子就不至于如此啦!”神婆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熊娃是妞子的哥哥,两岁多的时候生病死了。临死前,神婆阿秋也这样劝过大柱。那时的大柱根本就没等她说完,就把她从家里撵出来了。
(三)
神庙门前,高高的神台上,摆放着一口铡刀,刀把上系着三尺红绫。那红绫在寒风中摇曳,黄土台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刺目。铡刀后面是神圣的祭台,祭台上摆放着各种贡品,而中间的位置空着,铺着同样刺目的红绫。神台下聚集着一大群人,乌泱泱的,那块空地已经挤不下,好多人爬到了旁边的树上。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祭台。决不只是于庄的人,于庄总共也不足一百口人,有人说方圆百里的人都来看热闹——这百年不遇的生祭。
天空阴云密布,却没有下雨,甚至没有一丝微风,每一片树叶都静止地立在树梢,静静地盯着人群垓心、祭台中央,生怕错过这百年大祭。于大柱抱着还吊着一口气的妞子,缓缓走上神台。此刻,没人看见于大柱的心在滴血。于大柱多么希望着通往神台的木阶梯永远没有尽头,他就可以永远这样抱着妞子,妞子也永远不会死。于大柱已经没有灵魂没有思想,只是跟着神婆的助手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缓缓起脚,轻轻落下,很轻很轻。就好像每一步都踏着女儿的生命。他只知道,阶梯的尽头就是妞子生命的尽头。
台下的人都神长了脖子,几百个人的场地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突然,祭台上空,一只乌鸦飞过,哀鸣声让每个人禁不住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接着,一个孩子的喊叫打破了寂静,“看,妞子出来了,妞子出来了!他爹要铡了她!”后面的几个字呜呜啦啦不清楚,显然有人捂住了孩子的嘴巴。
于大柱心头一震,他的灵魂一瞬间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他在干什么?要亲手铡死妞子!他下意识停住脚步,想抱着妞子掉头走开,可是,身后的助手挡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前进。神婆的话也萦绕耳际,让他不寒而栗,“不可反悔,否则你们夫妻,乃至整个于庄将要遭到更大的报应。”他颤抖的双腿几乎站不住,上到最后一个阶梯,他已经没有勇气迈开脚步。
画着鬼脸的神婆开始作法,箭,已在弦上。
于大柱的双腿如灌千斤,他艰难地挪动双脚,走到铡刀前,心一横,把妞子放在红绫上。妞子没有任何反应,几乎和死去的人差不多,这让大柱心里有那么一丝安慰。为了你的弟弟妹妹,委屈你了,妞子。
鬼脸下的神婆示意大柱快点行动。大柱颤抖的手拿起铡刀,神婆的助手把妞子放在铡刀下。大柱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咬着牙,大喊一声,“我的妞子啊!”铡刀无情地落下,鲜血流在红绫上,蔓延到神台边缘。
台下众人大声惊呼,顿时喧闹得像千军万马的现场。只是听说过神台祭奠,很少有人亲眼见过,竟然真的有人这么狠心把自己的孩子送上祭台,亲手铡成两段!
大柱在落铡的那一瞬间,他真切地看见妞子笑了,断成两截的妞子,小脸在铡刀的左边,突然睁开眼对他笑笑,仿佛感谢这浅浅的父女缘分,又仿佛欣慰终于从病痛中解脱了……
“妞子!妞子!”大柱瘫倒在地,被神婆的助手迅速抬下。于顾氏跌跌撞撞冲上祭台,被神婆的另一个助手拦住,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她本来藏在家里,不敢来看,于大柱也叮嘱她不要出门,好好在家里待着。可是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啊!她怎能忍心,又怎能不来见见孩子最后一面?她不顾笨重的身体,从家里跑出来。刚好看到妞子被铡成两节的一瞬,那一刻,她已经魂飞魄散……
神婆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口中念念有词。助手把妞子的头颅放在祭台中间的红绫上,红绫顿时被鲜血浸染,红得瘆人。
神婆高举双手,祭台上的香火骤然旺盛,烟雾缭绕中,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渊:“神灵神圣,将护佑于庄从此风调雨顺,护佑于庄一切平安!”
台下的人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坏了,这样的祭祀只是听说过,之前近百年也没有人亲眼看见过。有人开始大骂,于大柱夫妻没有人性,丧尽天良,也有人同情于大柱夫妻生养不成的无奈和绝望。直到祭祀仪式结束,祭台被收拾干净,没有人关心昏死在祭台下的于大柱。
(四)
于大柱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神台下,于顾氏坐在他身边,轻声抽泣着。四周静悄悄的,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土地上乱糟糟的脚印,还有祭台周围被折断的树枝。于大柱挣扎着坐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祭台,才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他竟然亲手铡了自己的妞子!于大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于顾氏停住抽泣,看着自己的男人,结婚这么多年,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前面三个孩子夭折,他也只是哀叹命运不济,伤心难过几天,就过去了。
于顾氏爬过来,帮他擦眼泪,“妞子上天了,她已经成为神灵的女子,不再受苦。她一定会保佑咱们的孩子……咱们回家吧。”
于大柱嚎了一会儿,发泄之后大概心里好受点了,他止住哭声,目光突然变得呆滞,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他爹,俺们回家吧?”于顾氏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哈,他爹,回家,哈哈哈哈,他爹,回家。”于大柱凄厉的笑声在于庄村的大街小巷里回荡。
于大柱不肯回家,他守着祭台,一声声呼唤着妞子。
(五)
一群孩子追逐着蓬头垢面的于大柱,往他身上扔烂菜叶。于大柱捂着头跑着躲避着,最后跑到水坑里,孩子们才一哄而散。躲在水坑里的于大柱,忽然清醒了,他慢慢往水坑深处走去……
于庄村再也没人看到过于大柱,大家都说他坏了良心,被妞子的魂抓走了。
半年后,于顾氏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