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时候大约是上午的八九点钟,雨突然就停了,太阳好像伸出了带风的长臂把云彩拨拉地晕头转向,云层逃窜的像打败仗的小兵一样快,仅留下稀稀拉拉的几块“兵器”。奶奶坐在后座上说,这么好的太阳,这么好的天。我摇了一点点车窗想让她透透气,她就配合地靠在玻璃边上,望着窗外,让阳光打在她的脸上。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极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尽管岁月已经给她染了白发,尽管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体内最深处的污浊一起吐出来一样,我跟着她的呼吸也轻松了不少。
随后我们就跟她说起了非常轻松的家长里短,奶奶跟我说,咱家的鸡啊晚上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脑子不好,硬是跑到村儿东头张三家去了。结果呢,让你妈去把它找回来,你妈这个人太老实,太实在了,硬是吃了个哑巴亏回来,还跟我说,娘啊,人家说那鸡就是他们家的。奶奶换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这人一辈子啊,就俩字:讲理,讲道理,讲情理。我这一辈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占小便宜,但是你要是这么硬给我扯歪歪理啊,那我老太太不答应。
我又忍不住地在后视镜里瞄了奶奶几眼,好像是由刚才的少女瞬间就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性。我忍不住想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来,现在想想可能是我想更多的,更深入地了解奶奶的故事吧。那后来呢,你咋把鸡找回来的?我推了一把方向盘随意又着急地问了奶奶一句。坐在副驾驶的父亲开始说话了,嗨,咱家的鸡啊,你奶奶都把它们看得仔细,都快研究到它祖宗了。哪只鸡爪子有几根爪,啥样的指甲,啥样的花纹,长在哪里,她门儿清。别人家养鸡需要图个颜色,以为了证明确实是自己家的家。咱家的鸡啊,啥都不用给它涂,你奶奶都给它们诊脉诊到祖宗三代。
奶奶听了父亲的话,直了直身子,嘴巴翕动了几下,没有说话,只是笑。春天的树还在迷糊中,光秃秃的树枝分割着阳光,细碎地追赶着我们的车。奶奶好像有点困了,斜躺在座椅上。
到家了,我不忍心打扰熟睡的奶奶,就蹲在她身边细细观察了她。宽宽的脸庞,高耸的鼻子,虽然生病了,但也依然把头发往后梳地溜光顺滑,竟然挑不出一丝乱动的头发。灰白色斜开襟小褂干干净净,黑迪卡布料的裤子齐整地束在脚踝处。白色的袜子好像是镶在三寸的黑色鞋里。这个整洁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啊,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怎么看都叫人爱不够。
想起来前天我刚给她洗完澡,我竟能把她轻松地从澡盆里抱起来,才知道这个叫人爱不够的又在我心里如此伟大的人啊,也不过七十多斤而已。人活着靠的是什么呢?是身高,体重,气质,容貌吗?我觉得都不是,是精气神,是奶奶的女性精神。我又想把他从车上抱下来了,刚一把手伸进她的脖子下面,她就醒了。这次,我离奶奶好近,差不多是鼻尖儿碰鼻尖儿。我清晰地感受着奶奶的温热的呼吸以及她醒来冲我传递的幸福。
我说,你醒啦,正想着偷偷抱抱我的大宝贝呢,也不给我这个机会。奶奶哈哈笑了,一边说俺小玲啊,就是古灵精怪的,一边用手肘使劲撑了撑座椅后背,挣脱着从车上下来。我极力地顶着她,想要背她下来。奶奶却说,我还想着走走,门口这路啊,我走了六十多年了,还没走够,我啊,从十几岁就进了这门,今年七十九………奶奶撑开手指,好像要把这六十多个春夏秋冬数完。老喽,老喽….奶奶挣开我的手,慢慢地走向门里,经过大门的时候,她的手停顿了好一会儿,好像那已经不是门了,而是一位陪伴了多年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