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邹榭
“隔着一张桌子爱你
隔着许多年代
新鲜的梦,呈现低潮的海水
纷纷的木花在手指下涌现
真实的海立在远处,像一块刨平的木板。”
真实的梦境,通常都是一块刨平的木板,就像我从来在梦中见你,都是模糊的容颜,我记不清你是否眼角有黑痣,是否双眼皮又在糟糕的睡眠之后偷偷显现出来,你的声音,是否如真实在我耳中那样温柔清澈。一切被磨平的梦境中,我从未以脸颊触碰你下巴的视线仔细观察你的表情,你常常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我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寻找你,漫不经心地低头摆玩手机。
我用不了多久就明白,我明白,我已然入梦了。
我在一张大床上坐起来,床是酒店的床,却不是我和梓轩常去的那样的酒店,比那要豪华很多,房间也是。难得的彩色的梦,黄昏的光从阳台处那扇开着的门内打在光滑的床柱上,像一条拴住金色小鱼的水流。我变成一条像影子一样的暗淡的鱼,伏在金线缠绕着的河底轻轻摇晃尾鳍。
很快房间就要沉没,像融化于口袋中的巧克力,逐渐变得软绵绵的,散发出黏黏的湿气。
是我要被淹没才是。
我不想成为那条无路可走的鱼,即使房间的温度让我喘不过气,于是房间的棱角停止了软化。我把双脚放到地板上站起来,房间三面豪华的装潢,把正对我坐起身来的那一面衬托得脏乱无比,一堆邋遢的衣服像一堆叠罗汉的小孩子,无赖地占据了整个沙发,沙发,也是用过很久的样子,海绵从有弹力的沙发罩的破洞里溢出,好似被什么啃成一串碎纸,歪歪地垂在沙发侧面。
我将要窒息了,我感到害怕。
“钥匙挂在阳台的空调架上,我知道你常常把重要的东西乱放,所以放在那里。”
“你挂的其实是我开我家里藏钱的抽屉的那把钥匙。”我伏梓轩脖颈里说。
“别胡思乱想,我出去有事了,晚上回来陪你,门被我从外面锁了,一定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别胡思乱想,宝贝,对我说那么多话也是辛苦你了。”
“可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分手。”
“晚安宝贝,睡觉吧。”
淡白的屏幕底光打在我眼皮上,这是我想要的发展方式不是吗?我应该睡觉了,我的额间埋了一条虫子,它以弹奏我的神经为乐。可是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想和他分手的,我一定有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
那么我应该没有做错什么了,我微微放下心。
埋在那片淡白的光泽里睡去。
“隔着许多层衣服爱你
隔着惟一的海
屋顶比我们支起的头更高
明月比屋顶更高
我从各个角度爱你
隔着许多未清理的灰。”
隔着许多层衣服爱你,和你拥抱的时候应该不会发出好听的衣服摩擦声,但你的衣服通常是柔软的,微微有一点粗糙的质地,手指划过的时候,指腹仿佛也能因为这样摩擦而微微发热。许多层许多层的衣服,能不能被我折成纸鹤,藏在纸做的小篮子里,满了七只就能被烧掉许一个愿。我想我爱你的衣服更甚于你,你的每一件衣服都被我记得清清楚楚,也许被烧掉的时候会散发出你让我着迷的味道,不,这对我来说也太折磨了。
我睁开眼睛,头疼得像是一只被抛出水的鱼,睡眠那滩水,睡眠那滩该死的水。
我浑身动弹不得,像被放气后的轮胎,软软地搭在床上。我看到我房间的玻璃窗,上面被黄色胶带有规律地一层层贴成百叶窗的形状,正午的阳光透过胶带把我的手臂缠上几圈阴影。我尽力把眼皮抬起来,却只能以半睁的视野留住显示的场景,额头之间那条虫子开始织网,每一寸网都具有吸附我整个身体的意识的作用,它端坐在我的额头里,以织毛衣的认真姿态开始把网收紧。
我视线中一直未变的那堆被单衣服和熊玩偶,让我的一丝意识开始和我作对。
“你看,那堆衣服里藏着一个人。”
一个人以及其舒适的姿势出现在那堆衣服里,她的头在对我笑。
我在她模糊的笑容里进入了房间里。
房间,房间通常是会催人发疯的,我曾经在我的房间里给一只腹泻得厉害的仓鼠治疗,可是它死在那个下午的我的手心之中,我看着它的一只眼睛闭上,毛发渐渐凌乱起来,接着不断发抖,仿佛在用力地呼吸,我感觉我的生命也在这些喘息中渐渐疲惫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流眼泪,我觉得谁都救不了我,我即将死去,我真想死去。那个喜欢同班男生的孤独帅小孩,不也是在房间里认识了粉头发的自残少女,接着生的意志被渐渐剥落消失,在流血中最终沉默了么。
可是这个房间不是,这个房间是可以开的。
我想了想,慢慢走到阳台门口,我觉得我像在海底穿着潜水服走路,每一步都极缓慢极沉重。太阳还没有落下,温柔的水波轻轻抚摸我,我抬头凝视在金色水波中摇晃的钥匙,许多把钥匙,钥匙的风铃,发不出声音,无论如何都是让人伤心的可惜。我对于摘下钥匙开门的欲望,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想起他说过,他指着宿舍的阳台认真对我谈论过他们宿舍唯一的一次失窃事件。
“那你室友还能安安心心把电脑放桌上,既然宿舍这样不安全。”
“贼不是撬锁进来的,他先趁我们不注意躲在了阳台,晚上偷东西,我听到了动静,他好像从阳台逃走了,那么高应该也摔得不轻吧。”
躲在阳台的贼,真的很让人担忧呢。
我的背脊僵硬起来,猛然回头看到那个堆满衣服的长沙发移到了阳台上,里面多了一个人,她没有理睬我的恐惧,半长的头发贴在脸上,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门口响起敲门声。
“我觉得你应该去开门。”衣服里的女人轻轻开口,声线温柔。
“我不想去,我做错事了。”
“但是你总要出去的。”
“梓轩很快就会回来找我。”
这个闯入房间的第三者,在初始让我震惊了一瞬间之后,迅速以她沉默而单薄的存在让我冷静下来。我想,她是梓轩爱的另一个人吧,梓轩把她藏在这里,为什么不会考虑我会因此而伤心?一阵风穿透我的身体,我感到我像纸片一样快要贴到阳台的窗子上,然而当我睁开眼,依旧站在之前的位置,衣服堆里的人已经成了一个有着同样半长头发的男人……不,他好像一直都是个男人。门口的敲门声消失了一阵,我不知怎的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我在为在房间里藏了一个人而心虚一般。
我与衣服里的人维持着同样的位置和姿势,他一直没有抬头看我。
“我们同属于这扇门
随时都可能被推向严冬
屋子里是惟一一个夜晚
我们注定要离开
注定在一个时刻消失。”
我想梓轩可能也记得,以往每次我们被推向严冬的时候,总是被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帮助,才得以让我们一直相爱着。我上山,他走向河谷,天地都被蒙上一层感伤的雾,我们在悬挂在我老家卧房内的山水画扇之中像纸片人一般走动,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无法转头看深爱之人所处何处,我才上山,他才入河谷。
好在扇子不大,总不能永远都不能遇到对方。
天快完全黑掉的时候,我听到门外有开锁的声响,梓轩一脸疲惫地走进来,问我为何不让清洁工进来打扫卫生。我想到之前那阵敲门声,也许是清洁工制造的。
我没有说话,他也不再问。
“我们去洗澡吧。”
热水毫无知觉地打在我皮肤上,我仔细回想在房间经历的一切。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还是在我梦里。一阵恐惧搅乱了我的思绪,窒息的感觉再次把我紧紧包裹,我真不愿意承认我多需要梓轩,可是他在隔我一门之外的走廊,丝毫不知我的痛苦。
“怎么了?你看起来很奇怪。”
梓轩出现在我的眼前,干燥的赤身裸体,分明也是刚刚洗完的样子。
“我看到了……”
“什么都没有,你要相信我。”
“宝贝,你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的。”
叶片一样的语言在我脑海中旋转,脑袋中的虫停止工作,认真地看着飞舞的叶片出神。
“你们都听说了吧?这家酒店手段真高,从浴室到房间走内部的路线居然还要多收一半的钱,不然门就不给开。”回过神来,我与梓轩两人居然在走廊中边走边交谈,几乎同时反应我们两人都一丝不挂,大厅中聚集了交谈的人们,他们说的话引起了我们注意。
一段意识急匆匆地注入我脑海,浴室设有两扇门,一扇可以直接通到房间,一扇需要走外面的走廊经过大厅才能从房门进房。
“我去交钱,你稍微等一下我。”
“嗯。”
梓轩瞬间就消失了。
和大厅里的人一起。
大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几乎忽视我什么都没有穿的事实,颓丧地走到大厅的沙发处,趴在面包一样的沙发上。
大厅的墙壁以我不能想象的速度迅速往四周撤离,大厅逐渐变得无边无际,吊灯下是我和我依靠的沙发。
我想我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房间了。
“隔着皮肤爱你
隔着夜晚爱你
隔着一阵阵风,盯视你
我在远方
隔着几张女人的脸
爱你,然后失去你。”
你胸膛与后背的皮肤,光滑如帛,带着婴儿才有的干燥清爽,常常让我感到十分尴尬,但很快又因你皮肤的触感而忘记了尴尬。但是真正让我无法自拔的,却是你如飘摇的叶片一般的双唇。每一片竹叶都是锋利却寂静的,他们在天上飞舞,时而遮住了亮堂堂的的太阳,我睡在竹林的泥土之上,土壤的潮湿让我后背微微发凉,但当热烈的阳光穿透叶子让他们变成淡绿色的时候,我真希望被所有的叶子覆盖,好像就能盖上阳光做的被子。
我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淡白的海。
“喂喂——”
手机里发出的男声让我瞬间脱离了幻境,我紧张地结束了手机聊天界面中的“语音通话”,在你的聊天框飞快地输入“我室友都还在睡觉诶,刚刚按错了。”数字化后的你的声音依然好听得让人窒息,我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迷恋起一个人,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
掌声热烈地响起。
我抬头,扶正眼镜,手中的笔已经在笔记本上留下了蝌蚪一般的痕迹,我看着笔记上的最后的“《情诗》,马永波,主持人社团章庭朗诵”的记录,有些可惜因为瞌睡错过了这首诗朗诵。心底不知为何泛起难言的伤感。
与我同来这次陕西诗人座谈会采访的还有白柯,她此时正蹲在地上艰难地挪动脚步取一个比较好的角度来拍正在演奏的一位吉他草原歌手。我看着她略为滑稽的姿势,朝她做了一个鬼脸,脑海中隐约浮现出的梦境的画面也烟雾一般散开。
我拿起手机,已经有好几条信息未读了。
“想你。”
“好想你,宝贝。”
我看着手机忍不住微笑。
“我也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