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场大病,从此无法站立。而他却毫不在意,依旧每日伏在床边,对她说上些缠绵的情话。
他的右耳早年便失聪了,讲话时分贝极高,每每“表白”,左邻右舍无人不知。
她羞赧地闭上双眼,嗔道:“你好烦啊。”
可当耳畔少了他的声音时,她又忍不住探看,直撞见他清澄的眼眸。
1930年,自美国留学归来的周培源,前往北平老友刘孝锦家做客。
俩人对坐品茗、相谈甚欢。聊至酣畅,刘孝锦忽地打起趣来,称对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彼时刚满二十七岁的周培源,已然执教清华,可谓前程似锦。然而那方心湖,却始终未曾等到吹开爱情涟漪的一缕清风。
这样想着,刘孝锦便自作主张,从书房里取来一沓相片。黑白影画上,貌美的女子们正露出粲然的笑容。
“培源,这些都是我在北女师的朋友,你挑选一位吧!”
周培源接过相片,仔细翻动着。忽地,他直直注视着其中一张,目光仿佛被粘住了。刘孝锦赶忙去瞧,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相片上的这位姑娘,正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校花”王蒂徴。
周培源望向刘孝锦,面颊上扬起微笑。见老友这般欣悦,刘孝锦决意成人之美,安排蒂徴与其相会。
那是一场特别的筵席,流溢的灯火、精致的菜肴,不过是为俩人的相遇助兴。
周培源早早便到了,王蒂徴却姗姗来迟。
前者西服笔挺,后者长裙翩翩。周培源紧挨着蒂徴坐下,她的面容全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方清秀的脸庞上,一双明眸波光粼粼。细长的眉、粉嫩的唇,如同古画里走出的美人,一颦一笑间气质卓然。
周培源细细地看着,未曾发觉对方已是满面红云。直到刘孝锦的声音传来,他才收回目光。此刻,密集的心跳声包裹住他的世界,那阵迟到的清风,终是吹开了这片沉寂许久的心湖。
自打初见后,周培源便开始了对王蒂徴的追求。
他总是去北女师的宿舍找她,时日久了,连看管的阿姨都瞧出了端倪,每每见他走来,便大声喊道:“王蒂徴小姐,有人找!”
他习惯为她准备小礼物,那些精致的玩意儿,总会遭到蒂徴舍友们的哄抢。一片嬉闹声中,她清浅而笑,心头如浸蜜露。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月色下牵起了她的手。那时一片静谧,唯有风过松林的沙沙声响。他低头看她,却见对方的眼眸中晶亮无比,皎如月华。
1932年6月,周培源与王蒂徴在北平举行了婚礼。之后,蒂徴前往清华附中教书,俩人居住在清华南院内,正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
周氏夫妇间的深情,很快便在南院之中流传开来。
每逢黄昏,人们总会看见他俩手挽着手,一道于园内散步。
深广的暮色里,那双紧紧依偎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无限长。恰似他们的爱情,长过这一生的日升月落、人世沉浮。
许多年后,彼时就读于清华的曹禺先生还对周家四小姐如苹说道:“当年,你妈妈真是个美人,你爸爸真够潇洒。他们一出门,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追着看!”
婚后三年间,蒂徴诞下两个女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可祸福难测,体质孱弱的她突地患上肺结核,那时药物短缺,结核病无异于绝症。
周培源得知此事,立即将蒂徴送往香山疗养院医治。蒂徴神色怏怏,言语之中满是惶然。肺结核患者须被隔离,俩人相处片刻后,一道玻璃大门便隔断了彼此的体温。
分别前,周培源伏在王蒂徴耳边,讲起那年于刘孝锦家做客,从一沓相片中甄选心仪之人的事来。
其实,那叠相片里的女子各有风姿,亦不乏娇美动人者,可他的目光却仿佛粘在了她的面庞上,怎么也移不去。
他还记得,相片中的她站立在一棵梨树下,洁白的花瓣簌簌飘飞,落在她的衣襟之上。
那粲然的笑容,若明媚的春光照入他的心房。
王蒂徴修养了整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里,周培源不仅照料着两个幼女,还每周前往香山探望。往返五十里,他骑一辆老旧的自行车,从未间断。
探视时间有限,他总是将话语压缩到最短,其中满是关切与鼓舞。被护士请出门外后,他不忍离去,便悄然爬上窗台,小心探看。
他生得很高大,站在窗边时,总会遮住半面日光。蒂徴偏头去望,只见那人俯下身子,紧贴着玻璃,比出胜利的手势。
窗上浮尘点点,她却清晰地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的双唇翕张,一遍遍说着“保重”,她竭力扬起微笑,不断点头,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而窗外的人,见她笑了,便绽放出满足的笑容来。
在那段黑暗的时光里,正是他的微笑冲破了无边阴霾,使她奇迹般地战胜了病魔,逐渐康复。
1936年,周培源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进修。一年后二战爆发,美方开出诱人条件,试图令培源留居于此。培源大笑三声,断然拒之。
待其归国,正值日军侵华。培源辗转来到昆明,于西南联大执教。蒂徴则携同女儿,一道搬至滇池旁山邑村而居。
不久后,三女如玲出世。此时战火纷飞,物资匮乏,周培源一面照料妻儿,一面自刻蜡纸,制成讲义发放给学生们。
无数个午夜梦回,王蒂徴总能看见培源坐于灯下,神色专注地备课。烛火映照出他俊朗的面容,她突然渴望时间停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室安宁,满心温柔。
那段极为艰苦的岁月里,他们相互扶持,共同度过。每每从学校归来,周培源便轮番拥抱女儿,头靠着头亲昵。到了夜晚,待孩子们睡去后,他便来到蒂徴床边,说上些缠绵的情话,继而相拥入眠。
1947年,西南联大解散,周家五口回到北平。
培源被调入北大,居于燕南园。不久后,他们迎来了四女儿如苹。
那时,周家后院中遍植樱花。每逢春日,细碎的阳光落在纷飞的花瓣上,如同一幅秀美的油画。
四个女儿在园中嬉戏,蒂徵则微笑着站在一旁,周培源见了,总是戏称其为“五朵金花”。
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年他一直将她视作娇嫩的花朵,小心翼翼地呵护,为她遮去世间琳琅的风雨。
后来周如苹回忆道,每年春天全家出行时,父亲总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生怕她磕碰着。
他对她的体贴令女儿“嫉妒”不已,于是举起大包小包的行李,冲到俩人面前,打趣地喊道:“对不起!麻烦你们两位分开一会儿,帮我照看下东西!”
王蒂徴的脸倏地红了,周培源则露出俊朗的笑容,恍惚间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只有他知道,自那夜牵起她的手时,他便决意从此相携而行。无论贫穷、战乱,抑或疾病,都不能松开这双紧握的手。他是铁了心要陪伴她一生的。
日升月沉,花开花落,转眼许多年过去,他们都老了。
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场大病,从此无法站立。而他却毫不在意,依旧每日伏在床边,对她说上些缠绵的情话。
他的右耳早年便失聪了,讲话时分贝极高,每每“表白”,左邻右舍无人不知。
她羞赧地闭上双眼,嗔道:“你好烦啊。”
可当耳畔少了他的声音时,她又忍不住探看,直撞见他清澄的眼眸。
刹那间,她想起那年香山疗养院外,他紧贴玻璃窗站立时,也闪烁着如此明亮的目光。
她的眼角慢慢地湿润了。
那天清晨,北平飘落了第一场雪。
周培源照例推开蒂徴的房门,询问她身体状况如何,末了,仍旧是那绵绵的情话——我爱你,六十多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对我最好,我只爱你!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她便催着他去休息会儿。
他应了,却再未醒来。
她嚎啕大哭,发了很大的脾气。
“你不讲信用!说好了你先送我,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连再见也不说……”
窗外大雪纷飞,一片瑟然。
她请女儿写了一句话,放入他的口袋里。
——培源,你是我最亲爱的人,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相伴六十载,他从未违背与她的约定。唯有这一次,他将她遗落在茫茫白雪里。
她俯下身来,紧贴住他的心口,轻声喃喃。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雪仿佛停了,她的面颊上,悄然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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