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与我分离已十年有余,姥姥在外人眼里是个彪悍的人,可她把人世间所有的柔情都给了我。若问我什么是这个世界最深挚的感情,我一定会说是我与姥姥的这段祖孙情。
我四个月的时候,就住到姥姥家了,听姥姥说,一开始她也没有多稀罕我,只是心疼我妈,才“勉强”看我的,可是没想到后来爱我竟超过了她自己的女儿。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每日起早贪黑地守护着我,把我养育成人,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当我自己辛苦养育孩子后,才更知姥姥的恩情,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呼喊着遥远的姥姥,失声痛哭……
姥姥经历了很多磨难,她性格强势,但内心却柔软,我对姥姥的评价从来没有客观过,因为,在我心里,“姥姥”这个名词就是一个大写的“爱”,姥姥在我心中的分量也从未被超越过。
我两岁半的时候,唯一的舅舅因病去世,姥姥走不出这巨大的悲痛,几乎每天早上抱着舅舅的遗像痛哭。姥姥家有一种长方体式的、内容量很深的老式衣柜,就像一个放大版的藏宝箱,柜门在柜顶上,柜门和柜身闭合的中间是一副铜锁,柜高一米二左右,我们称之为“洋箱”。姥姥每天早上都要用抹布擦一遍洋箱,舅舅的遗像就摆在洋箱柜顶,姥姥一擦到那里,便会肝肠寸断地哭着。我记得她踩着小板凳,跨上洋箱,盘着腿坐在柜顶,抱着遗像,边哭边说着,那时候我太小,总以为姥姥在唱歌,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姥姥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与悲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哭着,姥姥的眼睛哭得接近失明,满口的牙齿全部脱落,但是这个瘦弱干瘪的老太太却把舅舅的一家撑了起来。
在姥姥家的小院里,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我们那个时候住着矿上分的低矮平房,两间住房,三平米的院子,还有一条将近三米的细细廊子,那廊的两面墙,被我用粉笔画得满满当当。这些平房一户挨着一户,十几户连成一排,一排排整齐排列着。每家每户看起来都无比类似,统一的门,统一的窗户,甚至连门上钉的圆顶图钉都一模一样,但区别就在于门头挂着的门牌号。如若排房口有小孩儿大声呼朋引伴,半分钟时间就从各家蹦出孩子,然后迅速结为一群。姥姥很少让我一个人跑出去玩,如果我偷偷跑出去,姥姥的声音绝对在五分钟之内回响在排房的各个角落。“娇娇!娇娇!”我不情愿地答应着,然后被姥姥拽回去。“背小孩儿的坏爷爷把你装到麻袋里就带走了。”姥姥拉着我边走边吓唬我,还告诉我可怕的“马夜猴”也会把小孩儿抓走,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马夜猴是何方神圣。
刚上小学那会儿,我还被“寄养”在姥姥家,以前的学校都建在矿山的坡上,姥姥腿脚不便,每天接送我只能在离学校不远的坡下,她望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没入学校的大门。一年级的一天,我放学后照例背着书包往坡下走,只不过那天我被班长碰撞得流了鼻血,不知道谁给的彩色“皱纹纸”,捏了个小卷卷塞在鼻子里,那粗糙的皱纹纸沾了血以后,蚀得鼻孔辣辣的疼,姥姥见我狼狈的样子,着急又心疼,在旁边同学的添油加醋下,姥姥马上火冒三丈,拉着我就去找班长家。我到现在都清楚的记着姥姥在班长家门口发飙的样子,呼天抢地。班长的妈妈说着好话,周围的邻居都过来劝说,最后班长被她妈拉出来出来和我道歉,姥姥才对班长的妈妈说:“我这外孙女比我自己的闺女还亲,谁要敢伤她一根汗毛,我都敢拼老命。”说着说着,姥姥坐在地上哭了。她没文化不会妥善处理问题,我小时候身体又羸弱,所以她对我的呵护几近没有原则。
四年级以后,我妈怕我成绩落下,让我和他们一起住,硬生生地要把我和姥姥分开,其实也就是晚上睡觉回我家,白天还在姥姥家吃饭,可是姥姥根本受不了,但在妈妈的劝说下,姥姥不得不把我送回家。二十年前那个离别的下午,长长的巷道,余晖下的姥姥和我缓慢地挥手,我哭着往家的方向走,回过头的时候,姥姥用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的耳边还会响起那首送别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没有几年,姥爷去世了,妈妈怕姥姥一个人受不了,又继续让我在姥姥家生活。有了我的陪伴,姥姥不再孤独,我有了姥姥的悉心照顾,也一天天长大。
上高中以后,我在外地住校。姥姥的身体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每况愈下,妈妈知道姥姥离不开人,就搬到姥姥家,我几乎是隔一天就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没有手机,打电话都是在学校的话吧排队,每次和姥姥通话完都是哭着回教室,几天不见,也是很担心姥姥的身体。高二寒假,我无意中翻到了姥姥的病例,医生潦草的字迹,依稀可辨的几个字:贲门腺癌。贲门腺我不知道是身体的什么地方,但是“癌”这个字过于显眼,我虽然年不经事,但也知道那是不治之症!
我不敢相信,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甚至还有点生气,为什么妈妈不告诉我?
这个时候,妈妈推门而入,见我拿着病例,知道我已经看过了,妈妈马上红了眼眶,“妈没告诉你,怕你控制不住自己,在姥姥面前痛哭,我不想告诉你姥姥……没有多长时间了,我想让老人过得轻松一点……”妈妈还没说完我已泣不成声,我无法想象失去姥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回到姥姥家,再见到骨瘦嶙峋的姥姥,我忍着眼泪,像以前一样紧紧地抱着她,她还像往常一样,抚摸着我的背喃喃道:“叫你多吃点,还是这么瘦!”我鼻子一酸,忍着心中的痛,我多么想永远抱着这个人不放……
姥姥离开的时候,我还在学校,我哭得泣不成声,找班主任请假,结果老师却不准,我们宿舍的女生知道我和姥姥的感情,一起联名到办公室给我请假,我抱着同学哭着,有感激也有悲痛。在长途车上,我哭了整整一路,回到姥姥家,从巷口就看到姥姥的棺材,跌跌撞撞跑到灵前痛哭,邻居们拉着我说:“赶紧进家看看姥姥,还没入棺呢。”一进院子看见亲戚们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姥姥安静地躺着,仿佛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一样,我摸着姥姥的脸,泪珠一颗一颗往下落。这个人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伴着我长大,付出了无限深情的姥姥怎么突然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小时候的一幕幕不停地在脑海中翻起,姥姥的面容随着渐渐冷却的身体而变得渐渐模糊。
之后的几年,每每一去市场买东西,不管是馒头店的老板,还是熟肉店的老板,总要跟我说:“你姥姥以前一到礼拜三就背着包到市场买肉,说是她的娇儿回来了吃……”每每听到这里,眼泪总是情不自禁地下,这走到哪里都是姥姥陪伴我的影子,我仿佛看到那个瘦弱的背影缓慢地走在在市场里……
我坐月子那段时间,姥姥家的旧院子拆迁改造,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那一排排旧屋瞬间夷为平地,我得知了那个消息后,痛哭了一场,那残垣断壁里肯定有姥姥没舍得擦过的粉笔画,那是她外孙女的信手涂鸦,肯定有那一串串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还有那巷口焦急的呼唤声……
十几年过去了,我对姥姥的思念有增无减,尤其是天南海北出去游历的时候,我总想着,要是姥姥还在的话,我一定带着她看遍这个世界,哪怕她瘫痪在床,也让我在床边好好伺候,这些我都愿意,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无法对接的无奈,歇斯底里却隐忍悲怆。
“在童年眺望过死亡的人,一生再没法衰老,注定被罚终生攀登,终身歌唱。”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离别,才会感恩每一种相遇,要不然,惩罚太长,命运如何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