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是一袭华美的袍,但若是有了缺口,这华美便越发暗淡,空洞,不值一提。
活了一把年纪,事实上,回顾往昔,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太明了,好像是儿时,被老师揪着耳朵背过了的唐诗,现在忽然让你背哪一首哪一首,你的喉咙则跟堵了的水龙头一般,喉咙那头波涛汹涌,喉咙这头,滴水不漏。有些事情甚至直接就如烟花灿烂后漆黑的夜空,空洞,清寂,只留下空气中缥缈的粉末和满地疮痍,甚至想不起它当初存在的辉煌。我正是这样,在时光流逝中,记忆底片无影无息的倒带,最后被堆叠在昏暗的角落,变得苍白,模糊,不复存在!我想大多数人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认识东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努力想回忆起那个时刻,其实起始时间并不怎么打紧,我主要是想追溯到他最初的样子-那个头上贴着书香门第,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男人!但我失败了,很正常的一件事是,即使一个人来的路上有多么单纯,无暇,孑然一身,最后还是会被后半生大部分的灰暗时光所笼罩,在生命的尽头,人们聚集在葬礼对已经离开的那个人的看法主要取决于他的后半生是腐烂和堕落还是辉煌与成就!更何况一个连葬礼都没有的人呢!
要说东子的故事,不得不说的是我的家乡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跟大部分的村庄一样,沿着油柏路远远望去,有一种仪式般的凝重感,两列绿油油的大树如穿着军装的士兵一般高昂着头,挺直了身板,在这些守护军队列的尽头是一座古老的桥,大概是一个拖拉机的宽度与长度,由于长期的碾压,路面已经满目疮痍,好像是冬日里父亲干农活时由于干燥而爆皮的手,父亲总爱把快掉的死皮揭下来,搞得整个手粗糙,干裂,凹凸不平。桥的下面有时有水,有时干涸,旁边还会有一些生活垃圾。再往里面望去,一户户人家整齐有序的排列起来,房屋排列很有顺序,主干道依然是油柏路,两侧房屋后边还有并排的房子,需要从小路走才能到达。这些小路是最让人头疼的,下雨天就变得泥泞不堪,让我想起小时候被热水烫了的皮肤,晚上睡觉起了很多大大的水泡,水泡破了就变成粘粘的脓液,整个伤口面目全非,就像这泥泞小路一般……东子家就是在这种小路的一旁,他的父母是老师,每个月有固定的退休金,哥哥姐姐也都是有出息的人,在我们这个小村庄真的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了!他本人也是一个潇洒,意气风发的人物,我记得他30来岁的样子,大家都知道,在一段时期那种80年代男士特别流行的打扮,留着相对较长的头发。不同的是他中间没有分开,而是像西瓜头一样整个遮着额头,甚至总是半遮着眼睛,我看我父亲的照片,他以前也是这么留的,这是那个时代的标志吧!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我父亲留成了平头,就是很短很短的寸头,村里大部分男人都换成了这一种。而东子没有,他的发型停留在那个时代,那个他意气风发的时代。
他的着装风格也是一成不变,一直是一种类似于西服一样的配套的上衣与裤子,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那套衣服一直在他身上,而且总有一种老旧感,倒不是脏,只是很有年代感罢了。他的长相在当时应该算是上乘了吧,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黑石般有洞察力的眼睛,但是配上他的半挑着的眉毛与浓密的小胡子,总觉得有点花花公子,笑看人生的戏谑感。个头不高也不矮,加上身家背景,总该有个好前程。更何况他难得的才华呢!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说他是书香门第不为过,父母都是文化人,在大多数靠种地为生的庄家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拿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候,他的父母骑着村里少有的崭新的自行车轻松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尊贵的向村里的小学驶去,他父母的工作真的可以当的了‘体面’二字!试问在那个时代,有一对这样的父母该是多么荣耀的事情,这对于结婚前的东子来说确实是一种荣幸,但是慢慢的,这种荣幸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被笼罩在这刺眼的光芒里,逃脱不了又无颜面对。这光芒越强烈,他越发的不敢抬头看自己,看远方,看未来,在他看来,似乎这光刺进了他的衣服,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皮肤都给曝光了,他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老鼠,找不到救命的稻草,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处以极刑!
我对东子的记忆是从小学开始的。东子是我父亲的铁哥们,两个人是发小,他总是叫我父亲哥,在某种层面上讲,我父亲是担得起这声哥的,无论是对于之前跟他一起淘气打架的青年时代,还是对于有了皮肤病之后的东子!他们其实是个三人帮,他俩还有一个哥们叫华子,记忆里三个人总是在我家小聚会,小时候的我是很喜欢大人这样的小聚会的,他们吃吃喝喝的聊天聊地,尤其是华子和东子是特别幽默的人。最重要的是,我总是不花力气白得很多零花钱,其实这也是个重点吧!但是母亲不这样认为,因为她总是那个收拾烂摊子的人,洗洗刷刷是免不了的,还要伺候他们喝茶倒水,我母亲这个大嫂当的久了,越发觉得辛苦,对于这样的聚会,私下里总是怨声载道。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父亲和他哥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在父亲看来,只不过是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罢了!我们接着说东子,他在我记忆里是个已经结婚的人,我父亲带我去过他的家,因为父母有老本,他的屋子比起村里其他人来说,高级了好几个档次,我家是那种土胚房,里面是土盖的,外面一层砖,倒是冬暖夏凉,这样的房子村里随处可见。但是他家房子是纯砖瓦房,房里里面多个屋子,门也跟我们家不一样,他家的门是工匠的定制款,做工细致讲究,还雕刻了别样的花纹,我家的门是那种木头的自制的那种,刷上了绿色的油漆,那种像是掉了颜色的绿色。他家的电视也比别人家大,气派!总之这样一栋房子要是在主干道上。那一定是村里的门面!但可惜的是,这样的一栋房子的位置隐藏在小路里面,跟很多房屋挤在一起,不走个‘山路十八弯’的小路很难找到他家!他的房子跟他一样,再怎么才华横溢也败在了某些不合时宜的缺憾上。
第二章
迷失在黑暗中的他抓住那一束光芒,但那是魔鬼寄来的橄榄枝,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东子的缺憾是来自于他的身体。结婚后的他患上了罕有的皮肤病,我不知道那病叫什么名字,我甚至没有好好的真正意义上看见过他的皮肤,他总是穿着那一套西服,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同时被掩盖起来的还有他的心思。面对东子,你会觉得他是一个谈笑风生的小伙子,嘴角总是带着灿烂的弧度,表面上看起来幸福美满,就算是你说一些伤害性的话语,他也能用一个玩笑逗的你前仰后合,小时候不懂事,我曾天真的问他“你穿成这样不热啊?让我看看你的手上?”他浓密的胡子跟着嘴唇延展开来,摆出一副弯弯的形状,两排白白的牙齿中露出满不在意的挑逗“给你看还了得,吓着你啊!哈哈!”我当时居然不依不饶的要去掀开他的衣服,在看到那一片白白的鳞片时我吓了一大跳,听母亲说他有皮肤病,我并没有很怕他,电视机也有一些广告啊什么的,我也是知道皮肤病大概是个什么情况的,但是他的情况超出了我的接受能力,在阳光下,那绽开的鳞片泛着惨白的光,让我想到了以前村庄里死了人,尸体出殡的那天,亲人会跟在灵车的后边拿着一根小棍,拿根小棍子上糊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纸片,而且有顺序的朝着地面,亲人把对逝者的不舍与思念寄托在这些白色帷幕里。他的皮肤正如这惨白的帷幕一般让我立刻挺直了身子,后背从头到脚透出一股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白色帷幕上又有零碎的粉嫩的碎片,是他痛苦挣扎的痕迹,母亲说这个病会很痒,可能这些粉嫩的碎肉是他抓挠过的。作为孩子的我,用最本能的反应表达我的恐惧,我哇哇大哭,快速的跑到屋子里躲起来,好像慢一步就会被恶魔抓走锁在白色帷幕里终身监禁一般!现在想想,当时流泪的不止我一个吧,只不过一个表现在脸上,一个表现在心里,真正被终身监禁在这白色帷幕里的人摆出戏谑的笑容,“说你不听,吓着了吧,哈哈!”说完小胡子立马又摆回原本的形状,露出的白牙也藏回黑暗的角落。他从松垮的裤子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根,点火抽了起来,缕缕青烟弯曲着身子向天空爬去,在青烟的背后,他的面部似乎抽动着,在发送痛苦的挣扎的信号,但是在一口烟吸完以后,当烟雾消散开来,他的嘴唇又带动着胡子向两边延展开来,露出他常有的笑容!
过了几天,他又来找我父亲玩,说是玩,其实是来喝酒的,我母亲也深谙其道,脸上笑嘻嘻,心里总是很不情愿的,倒不是我母亲小气或者不热情,农村妇女其实总是实在又客气的,但是东子的情况是不同的。作为母亲的小棉袄,我首当其冲的保护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想法也就慢慢的变成我的想法,我开始越来越有针对性,父亲让我给他倒水,我说“我才不给他倒水”然后留下一个白眼跑回自己的房间。东子每次对我这种态度,都会摆出微笑,后来想想,正是他这种不反抗的态度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变本加厉,让他丧失尊严!有时我不禁想“他为什么不为尊严战斗到底呢?”也许这个问题只有真正感受他的感受,痛苦他的痛苦的人才能体会吧!
有一次,听我父亲与我母亲的聊天,“孩子他爸,你说东子最近怎么回事,越来越爱喝酒,他那病不是不能喝酒吗?而且我听村里人都说,他还隔三差五的去他们家喝酒,看出人家不情愿的意思也还赖在那呢!”“你别瞎说了,他就是爱喝个酒而已,人家谁不愿意让他喝了,也就你这么想!他现在就靠着这点酒能支撑支撑!”“哪是我这么想,外边都议论他呢,他现在就是越来越嗜酒如命了!以前多好的人啊,文化不低,写的一手好字,人还聪明幽默的,你说芳芳(东子媳妇)怎么办呢!他也不去干活挣钱,光靠啃老吗?”“他这个病,一热就痒,你以为他不愿干活啊,他会在乎那点力气啊!”“那怎么不看看呢,你看都离婚几年了,也没个孩子!”“哎,一开始的时候看过,治不了呢好像,他一直喝酒,他媳妇也怀不上,你看他一天乐呵呵的,心里苦着呢!好人都让人折腾坏了!我这当哥的能不照顾他点吗!”孩子的思想是最天真的,我听了这一番话以后,并没有深刻体会到一个人的痛,而是有很多不解,觉得就一个病吗,至于这样吗,天天喝酒干嘛,戒了不就好了,干点轻松的活好歹也能养家糊口啊。这样想着便越发的对他反感,尤其是他戏谑的摆出笑容对我父亲说“哥,喝点小酒啊,嘿嘿嘿”我便越发恨得牙根痒痒。似乎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使,恨不得用所有的魔法来惩罚这个堕落的恶魔!但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你会发现,很多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作为局外人总是挥挥衣袖说,多大点事,哎呦!但是这其中的五味杂陈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对于绝望的东子来说,酒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有了酒,他可以暂时的放下现实的残酷,病魔的痛苦,流言蜚语的痛苦,妻子的嫌弃,父母失望的眼神…每个人都有生命中的“病魔”也会有作为慰藉的“酒”试问我们这些挥挥衣袖大言不惭的说着小事一桩的人,能轻松戒掉心里的“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