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回到故乡时,村中的新房又多了几座,林立成一片华丽的森林。只有那被人遗忘的小庭院,古老的像覆满灰尘的羊皮卷。墙上的石灰风吹过时会簌簌而落,曾经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辩不清颜色,留着斑斑驳驳的伤痕。院中的香椿树,老到连树皮都开始剥落,树下杂草丛生,再也寻不见原来的身影。
每逢春季时,小院白墙黑瓦的素净颜色中,香椿树便成了最明亮的色彩,满树浓密的香椿翠绿的像要流淌下墨绿的汁。我常常带上一根长长的竹竿将香椿打下来。五太太是从不恼别人摘了她院中的香椿的,她总是笑眯眯的,连皱纹间都透出亲切的笑意。她念叨着:"多摘一些好了,中午回去,和上鸡蛋,一炒就是一盘好菜,味道很好的,我家儿子啊,是最好吃这道菜的了。"每次她都是这样说的,她手抚着香椿树干枯的枝干,抚着它同样历经岁月而留下的印痕。我想,她不是说给我听的,或许是说给这棵见证了她回忆的老树,或许是说给她自己听吧。
夏季的夜晚,香椿树静静地撑出一片荫凉,有一些萤火在飞舞,飞蛾撞击着灯光,翅膀扇动声合着蝉鸣。五太太常坐在一把古藤的老摇椅上,翻看手中的信。院子里的灯火昏黄,她带着老花镜,身子微侧,对着灯光,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偶尔轻蹙眉,皱纹都紧蹙在一起,很快又舒展开,带着欣慰的笑意。我偶尔夏夜散步,路过她的小院门口,和她打招呼,她便亲切地招手让我过去。她摇晃手中的信,孩子般炫耀地告诉我"我儿子又来信啦!"然后她很认真地给我读上一段,读她的儿子守卫祖国疆土时怎样的威风,读她的儿子怎样对着戈壁落日将军歌唱得豪迈嘹亮……夏天的夜晚总是很宁静啊,她语气中透着骄傲,望着小院门口,眼中有着隐约的泪光。
秋天时,香椿树已经开始落叶,枯黄。她的小院中铺面落叶,永远冷冷清清,只有这棵香椿树陪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她又开始缝制一双鞋底很厚很厚的棉鞋,现在很少有人再穿了,可是她每一针都缝的极细致,针脚密密地挨在一起,一针又一针。"他那边冷,这棉鞋啊,暖和。"
转眼间入了冬,整个香椿树都光秃秃的。五太太便常抱着日历,坐在门口,她细数着日子,一坐便坐到黄昏。黄昏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树影并排着,孤孤单单。她摸着门框,蹒跚地站起来,轻叹一声。第二天依旧如此。只是很多个春节,她的儿子都没有回来过。她一个人坐在灯下,对着满桌已经冷透的菜。窗外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村中的鞭炮声热闹的不得了,隔壁传来孩子们欢乐的笑声。她的小院中,依旧冷冷清清,只有这棵老香椿静立在她的窗外,陪了一年又一年。
我常想,那远方的戈壁上一定也下起了茫茫大雪,雪花在朔空中飞舞,旋转着升腾。她的儿子一定穿着她母亲将针脚缝得极密的棉鞋,站在茫茫的戈壁上,守卫着他深爱的祖国,对着长河落日,对着大漠孤烟将军歌唱得嘹亮,眼中有不敢显露的泪光。
现在小院中只剩下了这一棵老香椿树。来年春天,满枝的香椿翠绿的像要流下墨绿的汁,却已无人来摘,也已经没有一个人再说着:"我家儿子啊,小时是最好吃这道菜的了。"
只有那一棵老香椿树,叶子飒瑟在风中,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