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温州人,我并不会说温州话。
温州话也分好几种。温州是个市,市下面有县,县下面有镇,个中精妙俱不相同。我是乐清人。在这个刚被评为“国字号”示范县里,你大可以操一口乐清话买菜砍价;就算出了乐城街道,往白石镇、柳市镇逛上一圈再慢悠悠打道回府,虽说各镇方言各异,大抵也能畅通无阻。但若北上雁荡,恐怕就没人能听得懂了。正因为如此,温州话在外人眼中才显得复杂、头疼。就是作为一个本地人,也至多听得懂邻近地区的方言,在远些,也就吃不消了。
可是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学不来说本镇话。
我能听得懂父母用方言对我说话,也能听明白老人家用方言絮絮碎语,但当轮到我说话时,我却始终控制不好打结的舌头。一年一年过去,我慢慢从小孩变成了要离家的大人,但不变的是我打结的舌头。这十八九年来,我从没想过要去正儿八经地学说一下这儿的方言,觉得不值当,也没必要——反正马上就要离家了,会不会说方言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我头一次离开家时,我才突然明白——方言是你归属的证明。
就像经历了一些事人突然长大一样,我突然也是个离乡的游子了。在整个国家13亿人里你是再渺小不过的一粒灰尘,但方言证明了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有那么0.1万平方公里是你的家乡,是你祖祖辈辈扎根生活的地方。在地图上我会指着这个点说,看,这里是我的家乡;上网时我关注每一个有“温州”的字样;在家里从来不说方言的我会情不自禁地蹦出一两个土味十足的词,绞尽脑汁想它用家乡话怎么说。我从来没想到家乡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我还记得我是怎么不厌其烦地为室友讲述我们家乡话的精妙——比如把早餐说成“天光”——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似乎能看见清晨的晨光微熹;还有那些古朴的用词:其、兮、垟。以往从不觉得它们精妙,但在我的讲述中,这些词渐渐活泛起来,脆黄的书本在脑海中翻开,破旧的小阁楼泛出光泽——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像所有穷酸的文人一样,我也有着故乡情结。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篇文章里,我如是写道:
父亲从不乐意看到我外出玩耍,在家里也禁止我一切形式的娱乐活动。小学时我还能在饭后小小地看一会儿电视,每天还能看看书,可惜到了初中,电视不能看了,阅读的时间也被极力压缩。从小学的不限时到初中的每天一小时再到半小时再到完全取消。每逢周末与假期,我的日程就都已安排好了。早上七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我的一切活动就是吃饭与写作业。作业写完了就自己再去买来写。在家乡呆了十八年,我只认识两三条路,只走过四五条街。
如你所见,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我鲜有出去玩的时候。毕业后靠着自己的不懈反抗挣回了些个人空间和权利,才开始自己看外面的风景,走外面的路。但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是个路痴和脸盲。后来我离开了家,去上了大学,直到那时我也没怎么仔细了解过我所处的镇子。在我十八岁以前,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个归属。我有家,但是没有家乡。我怎么会怀念这个小镇呢,那时候我一心想着就是快点长大,快点摆脱少年的噩梦,离枷锁和暴力远一点,再远一点。这个镇子见证了我的出生、长大,见证了这个家庭所有的不幸,见证了一个孩子灰暗的十八年。
年少装逼的我以前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尽管我已经不记得这本书的任何剧情,但有句话还是让我印象深刻。这个叫昆德拉的人说,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蒙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这句话让我这个附庸风雅者深以为然。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是那么想回到家里。但是我经常会想到那个小镇,一个会冷会热的地方,一个不需要地铁和快速公交,稍远些打个的就会到的小镇。厦门对我来说太热了,也太大了,常常让我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一个不会说家乡话的人要怎么怀念家乡。但我发现原来笼子里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