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先生的居酒屋隐匿在木屋町的一条小街里巷深处,毗邻着夜夜笙歌充满爱尔兰风情的“Moon Light”,只一块朴素的店招,没有灯笼,没有暖帘,在这片被暖黄光亮充斥着的地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仔细一瞧,会发现台阶下面还有一家连店招都没有的“黑店”,推开小小的木板门,映入眼帘的是常年穿着僧衣的店家,沉默寡言,只做清酒,偶尔抬头和食客聊天,更多时间只醉心手中的料理。食客窸窸窣窣进门后也不打搅,只报来者几人,叫一份厚蛋烧或茶泡饭,静静看着、吃着,一天便这样结束,亦或是说这属于自己的一天才开始。台阶之上,北野先生的店却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他爱和食客们谈天说地,除了一双巧手,他还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碰撞思维的火花有时也就变得如此简单。这里的故事说不完,酒喝不完,“居酒屋众生相”夜夜上演着。
1.生死|烧酒
“两壶烧酒,北野先生。”
北野抬起头,望向熟悉的小田和子女士,有点疑惑,一般夫妇俩儿晚饭后会一起来小酌一杯,今天怎么落单了。
“小田先生今天没和您一起来吗?”北野尚感疑惑。
“啊…他去世了。”和子女士补了一句,带着颤音:“车祸。”
打酒的手一抖,北野不太相信活蹦乱跳每次笑呵呵的小田先生居然就去世了,喜欢手工劳作又追求完美的小田先生,喝酒前要整理前襟的小田先生,认真地说“我开动啦”的小田先生,也就是一个瞬间,失去了再次踏进这个酒馆的机会。
小田先生是个很奇怪的日本人。
他不信神道,倒是信佛,也去过台阶下那家居酒屋,和少言僧人有过简短的交谈。有次临时兴起,聊两句又走回来说一句:“北野先生的烧酒真是温暖我一天疲惫生活的良药啊!”北野总觉得小田先生怀着“活在当下”的信念,虔诚地践行着“一期一会”的态度。这种仪式感是大和民族值得称道的东西,把每次见面都当做最后一次相见,不管未来,生活的苦总要当下用酒或者美食消解一番。
“释迦摩尼说过,人活着就是要受苦。所以好像工作不顺心,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
他倒是一直把生死看得云淡风轻,一场表演散尽,盛世华筵之下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小田先生是普通的上班族,就像日本成千上万挤早高峰地铁的上班族一样,勤勤恳恳工作,爱好是喝烧酒,而他却死于一个同样勤勤恳恳工作的货车司机的车轮之下。
北野想,生死轮回,或许二者一体,死会作为生的一部分存在。
2.婚姻|浊酒
除了感情和美的小情侣和像小田夫妇那样的新婚夫妇们,背负着生活重担的中年男子们也挺喜欢来小酒馆和北野先生聊聊琐事,总比回家面对少言寡语的妻子来得快乐。
困扰着这些男人的,不仅有工作上的不顺,还有他们承担的另一重身份:“丈夫”。
“我能切实感受到她的冷漠,她甚至不愿意开门后给我一个拥抱。”
“对于妻子的热情,我完全没有喜悦的心情。这放在20年前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婚姻,是北野先生的盲区。耳濡目染父母不幸婚姻的北野10岁起就在日记本上许下誓言:“终身不结婚。”并越来越觉得这个决定英明而果决。
婚姻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爱情的升华还是坟墓?是利益的交换或者共享?还是尚且生生不息人类的繁衍纽带?
无性婚姻还能算是正常的婚姻吗?
渡边先生也算北野小酒馆的常客之一,他践行着自己学生时代就定下的“爱,是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这一人生格言,一直在追寻着灵与肉的终极合一。每次来酒馆,渡边都带着不同的女伴。他与妻子早就是名义夫妻了。
渡边一个人来的时候往往是凌晨,下了手术,不想回家,径直走到酒馆,点上一杯。
这一天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北野先生,一份鳗鱼饭。”渡边雄浑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但一听这道菜,北野先生会心一笑,后半夜的时光这男人必然会和这段时间常来的绿子小姐一同度过了。
“今天这位病人,也没抢救过来呢。”这是这个星期渡边送走的第三人吧。
“他的妻子一直守候着他,为他祈福,宣布死亡的时候哭成泪人,我也颇为动容。”
是否一定要用死亡来宣告一个人或者一段关系的不朽呢?伟人多死人,伟大的爱情也总充满着生离死别和人性的枷锁。
“北野先生,我非常喜欢绿子女士,却无法想象与她结婚后的任一场景;我与妻子虽然早已名存实亡,但对外她始终能做一个“好妻子”。我也许不该要求太多,也许本不该存在。存在着就会有失望,握不住的东西太多。”
末了渡边起身,在门口驻足,下雪了啊,脑袋转了两下,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呢?
北野望向窗外,初雪来了啊,雪落成泥,至少在落地的瞬间,仍然晶莹。
“下次再见!”
“再见。”
也许下次来能看见渡边先生的夫人吧。
3.音乐|醇酒
居酒屋里常年发生着不同的故事,而音乐则是陪伴客人们用餐和聊天的调味剂。北野居酒屋的名气不仅仅在于料理制作精美,酒香醇厚浓郁,还在于店里放着的音乐常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告慰辛勤工作一天的人们。
北野最喜欢在小酒馆里放坂本龙一先生的歌,有舒缓有高潮,和制作料理的节奏也很相适。大多数一定年纪的客人都至少听过几首,有的还会和北野先生讨论一下,可惜描述歌中的孤独感往往词不达意,不如自我消解。今晚放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各个坂本北野先生都十分喜欢,因为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趣的是,偶尔坂本先生还会在客流低峰期来店里坐坐,听听自己创作的歌。
音乐,可与言者少之又少,好在北野先生是一位忠实的朋友。
作为一名享誉全球的作曲家,坂本龙一先生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骄傲,银白的头发梳成少年头,常年穿着黑白灰三色的棉麻衣服,眼镜一戴,就湮没在全国某个小小的街口上,撑一把伞,就消失在四散的人群中。
他想要把音乐做到极致,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为了收集冰雪融化的声音,坂本龙一先生甚至去了北极一趟;为了听极致的雨声,他顶着家里的桶便奔跑出门;为了搜集蝉鸣鹤唳,他也去过太多郁郁葱葱的林间深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小酒馆坐坐了。
作为一名创作者,北野先生很能了解坂本龙一先生的专注与追求,成为百分之零点一,是一件不用说也体会到此间困难的事。他们常常聊到创作,聊清酒,也聊当下的年轻人。
“我很遗憾,现在的年轻人不太愿意去思考沉重的话题。”
在一个酒屋里只有这俩老去的少年的夜晚,关于年轻人他们有着恳切的交谈。
坂本先生明确提出了自己的失望。
而北野先生坚信不读书不听现场音乐会天天拿着手机研究流行发色的年轻人智商已经退化了,这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因为当年轻人麻木愚钝,只在乎自己,不再为社会发声,冷漠的社会必然会缓缓落入冰窖,万劫不复。
“科技革命带来的数字化进步丰富了大家的生活,然而却在不自觉中限制我们啊。”
《Opus》响起,四下无人的夜便也显得漫长起来。
4.教育|醇酒
坂本先生的音乐很能让人独自思考一些东西,那晚先生离去后,北野先生一个人坐在酒馆里,不免由年轻人想到了当下的教育。或是说他自己的受教育经历。
本国一直位列世界十大教育强国,每年都能吸引世界各国的优秀学子前来求学,“日本人严谨谦和”是听起来十分不错的“刻板印象”,但又有多少人是哭着长大的呢?
小北野生活在东京下町,他还零零星星地记得出生不久就被拉去参加新生幼儿比赛,几乎光着膀子冬天去帮妈妈买杂货,爸爸从来没有抱过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会自己做寿司。当作家梦在童年伙伴们幼小心灵发芽时,爸爸一句“你在痴人说梦,不是他去上作文课你就可以去的。”给他留下了阴影,从此北野再也不相信“人人平等,他可以成功,你也可以。”这样的狗屁话,他可是连作文班都上不起呢,怎么去成功呢。
从此以后,在家里的北野总会拿上一个盆或桶,关上自己的门,隔绝父母的争吵,用大量的时间浸泡在学校和周围的图书馆。
没有什么是比书籍更好的东西了。
那时自然而然地以为,怀疑自己是否被爱时,那必然是不被爱的。
长大之后的北野也曾想过要怎样去教育自己的孩子,想给予他布朗或达尔笔下的爸爸形象,但发现他完全无法做到对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毫无保留,于是在孩子妈妈这儿,他就止步不前了。那么说到教育这个问题,其实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听到酒馆客人们讨论家长里短,有时也会想如果有个妻子,有个孩子,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妻子会成为料理的第一个评判者,而孩子也可以帮自己去买新鲜的酱料,生活是否会热闹一点呢?
然而幼儿经历给予他的零星温情无法让他在寒冷的冬夜重新树立对爱情及教养生命的崇高使命感。
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像我这样不愿意结婚的人很多,当然,结了婚不愿意生孩子的人也很多。”看着最新消息:日本出生率创历史新低!人口老龄化问题再次成为社会热点。一样的新闻,年复一年地报道,很没意思。
北野先生喝了口手中的烧酒,走到门口,关上了灯。
附:
创作手记:受日剧《深夜食堂》,书籍《孤独美食家》影响,我很喜欢日本的居酒屋文化,在这里没有等级,没有秘密,没有工作,只聊天。老板充当了一个聆听者的身份,每天来来往往的食客和老板共同使料理也拥有了生命,有血有肉了起来。因此创设了“北野酒馆”。话题式分节参考了国内综艺《圆桌派》,三五好友坐在一起,就某个问题进行思维碰撞,现代社会很难这样,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社交变得似乎不如独自在图书馆发呆一下午来得轻松。于是这篇文章便产生了。
生死篇原型:现象级日剧《非自然死亡》为客人送蛋糕出车祸而死的快递员。
死亡是日本社会常听的词,在这个自杀率最高的国家,压抑的工作,森严的等级制度、财阀制度使得年轻人工作压力越来越大却无法解脱。我也希望死是他们的另一种生。
婚姻篇原型:渡边淳一《失乐园》久木,为追求终极之爱,与情妇凛子双双殉情。作者为医生,书中充斥着大量情色描写,故文中的渡边先生设定为外科医生,即是致敬这位作家。
截止2019年8月,据调查日本无性婚姻占比高达47.2%,多重调查显示,日本男性结婚后,伴侣只是充当了婚前母亲的角色,辞掉工作,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然而尽管这样,日本仍然是全世界出轨率第一的国家。畸形的恋爱也充斥着日本社会,村上春树、川端康成等作品常有描写,对于日本人来说来说,婚姻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文学作品里表现出的总是压抑物哀?这和从小的教育或许离不开,于是有了第4个故事。
音乐篇原型:坂本龙一及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致敬我最喜欢的作曲家坂本龙一先生。粉丝更喜欢称他“教授”,去年开通了微博,12月国内上映了这部纪录片,可惜排片不多,全国各地电影院多是一个人包场看。反战的教授,反核的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驻足的教授,在《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里出演并创作不朽音乐的教授,在沈阳故宫没日没夜创作《末代皇帝》原声大赏的教授,以及时刻关心日本年轻人是否“向上走”做那一束光的教授,去北极听雪融化声音,请大家听歌。少年老了的样子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也许鲁迅先生在世,他们会是朋友。
教育篇原型:北野武,日本暴力美学的代表人物,多栖发展的老少年。酒馆的老板设定为北野武先生,是为他的童真,也为他的毒舌。他并非不婚主义,反而活的肆意,72岁时和68岁的妻子离婚了。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设定,死里逃生,所以让阅历丰富的他来当“老板”这个角色再适合不过。也许他在人生暮年真的会开一家小酒馆,和老朋友新朋友叙叙旧。
我对北野武的教育思想不敢苟同,他偏向于传统的“打骂教育”,甚至要从小给孩子灌输社会的公平是“法律条框下的相对公平”,鼓励无休止的竞争而不是当自己世界里的“唯一”,社会的残酷不会等待一个尚未准备好的人。虽不无道理,但这对孩子来说未免有些残酷。
日本的教育质量深得好评,高等教育培养出的高素质人才建设了二战后一片疮痍的岛国,但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仍有“武士精神”的残存,必须要从小学会吃苦受难。从文化人类学角度看,这种耻感文化下成长的孩子内心不易暴露,再加上日本本土的宅文化,人性的阴暗面或许藏在内心深处,等着抬头的一天。日本多发社会问题从源头看,教育就是一把双刃剑。所以用它结尾。
课程论文,竟写成了故事,感谢老师的开明,也感谢自己尚且发热的头脑。
无尽论文使我迟迟无法开始日更,寒假一定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