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 走,去东海海岛上过年

本篇手记分三个部分,我艰辛的返家之路的记录、各岛居民回出生地过年的介绍、厨房中的女人们和她们的作品。

上天又下海的回家之路

这是我参加工作后回的第一个春节。

我没有请假,㧎到了大年三十。飞机从深圳直飞舟山。

舟山,它在世界地图上只是些散布在浙江东海模糊不清的点,但放大后却发现其有一千多个岛礁,有人居住的则有近百个。坐拥长江入海口的优势,它紧邻着世界第四大港口城市宁波,由一条细细的跨海大桥将之与大陆连接。而它的右边再往外,则是浩瀚无边、雄奇壮阔的太平洋。岛上的人们靠海吃海,世代以捕鱼为生,对大海有种母亲般的虔诚,衍生出了数不清的美丽传说。而我的家,则在这一百个岛屿之中。

一出飞机舱,冷气侵骨入肺,我立刻把羽绒服裹上。从温暖的深圳来到深冬时分海风劈脸的舟山,没些警惕心是会有不测的。

即使有所心理准备,这个常被作为中转点的机场之破旧仍出乎我意料。刚开始我竟没看到出口——它距转乘入口五十米,瑟缩在一隅。用廉价的塑钢板搭建的墙上,红色胶带纸拼接出了“到达出口”,生锈的铁圈堆砌在墙上,国内到达的蓝色牌子已陈旧发黄。“这机场怎么还不如火车站呢。”男友回复我的微信。

出了机场后是一大片施工地、空荡的水泥路、零星两家关门的店铺。我拖着行李箱走在群山环绕、不见人影(前面两个和我一同下飞机的情侣不算)的路上,等待公交。想起政府大楼的气势如虹、普陀新城不输一线城市的容颜,不免有些恍惚。舟山各处景点、交通枢纽都建设得不错,怎么这机场像被人弃了似地一蹶不振?好在滴滴打车覆盖了此处,我很快坐上了去码头的车。


舟山机场的到达出口


如果说飞机和坐车只是不出意外的前餐,那么坐轮船才是决定我能否吃上年夜饭的关键一环。

幸运的是我到码头早,买到了两点半的船票。不幸的是,我上船后只有两只脚的立足之地了——平时坐不满两成的船舱,今天人满得都溢到了外舱,而外舱除了站满了回家过年的人们,还堆满了携带回家的电视、食物、年货,甚至还有电瓶车。在我前面的中年男子,身子歪在电瓶车上,正用脚滑动地面,试图通过船与岸之间的踏板。他套着一件本地男子常见的黑色夹克,叼着一支烟,并不很在意这个高难度动作似的。船上的乘务员大伯正拧着电瓶车的后座,协助其进入满当当的外舱。“咣当”车子终于进船了。男子脸上笑开了花,掏出一支烟递给了他的援手。

我与客舱呈三十度夹角站立,我左手边的地上摞着五颜六色的保健品、从袋子里探出头的翠绿芹菜、被捆成圈的手腕粗的活鳗鱼、塞在一只大袋里的粉色毛毯、一台30寸左右的液晶电视(它的电线被绕起来缠在柄上)、一只看不出装了什么的尼龙袋等等。我的左前方是一个初中模样的女生,她正吸溜着一杯奶茶,她的母亲站在离她一个行李箱的距离。我的右边是船栏,海水波光粼粼。“小姑娘,你小心点喔”。我往后一偏头,一辆电瓶车手柄抵住我后腰,车上是一个头发烫成大卷的阿姨,正蹙着眉毛心疼着她的车子。

半个小时后,船抵岸了。我回家了。


我站在堆满货物的船舱中,拍下的脚底下的一隅


大年初五,船上乘客已退减如平常。一个小男孩趴在玻璃窗上向外望。


归雁回巢

舟山群岛虽有近百个住人岛屿,但岛面积不同、经济和行政地位也迥异。以最大的舟山本岛为中心,环绕着一圈面积次大的岛屿(岱山岛、六横岛、朱家尖、衢山岛、普陀山等),其它小岛越偏远越交通不便,生活和运输成本越高,因此往往经济也越萧条。

早年间,各个岛屿的人口和资源分布还较均匀,看不出明显差距。两千年初,随着“大岛建,小岛迁”等政府工作展开,舟山本岛由于具市政府等行政中心、面积大资源多带来的规模效应、距宁波及内陆交通便捷等因素,慢慢在经济发展、教育、城市建设等各方面全面领跑。各个小岛上的中小学被关停、教师和学生撤离,许多居民们也纷纷收拾行囊,离开了生活世代但已在时代巨变中初显老态的故土,举家迁入舟山本岛,另谋生路。

但总有离不开或不想离开的人。距离本岛较近的渔岛,还有不少居住着中年人。而偏远的海岛(那些船程近一小时的),在碧蓝发光的海水、平坦的沿海道路、和一排绿藓满目的石砖房中,只剩了头发灰白、面容黢黑的老人。

我曾两度去过最东边的一个岛屿。从本岛出发,在船上度过了1个小时40分钟。最触目惊心的是岛东面一座座空洞的房子,门窗紧闭,往里看黑不溜秋,一路走去一片静寂,两边的房子也静默无言。


一个较偏僻的岛屿。岛的东面是许多人去楼空的废屋。

好在有春节。

相传归雁每年都会飞往出生地,是因为怀念故土。而早已定居各个大岛甚至已离开舟山的人们,也会在春节会到他们出生的地方,那个记忆中的小渔岛。

这一天,小岛仿佛返老还童、容光焕发。一波又一波沸腾的人群被从轮船中倒出,人们提着几大袋年货,携老抱小,脸上带着焦灼而热切的笑,偶遇多年未见的旧相识就高声招呼。停在码头的几辆小巴车都被装满了,售票员一边忙着关车门,一边大声通知司机发车。车子沉重地喘着气,终于突突突驶出了客运站。人群还在从船舱涌出来,但人民的智慧也不容小觑,各种交通工具纷纷登场。有改装后的货运电动三轮,也有不少风靡舟山的电瓶车,他们接到各自的亲友后就凯旋而去,空留一地尾气。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助攻又住得近的人们,当即决定步行回去,边对身边的同伴骄傲地宣称,“走路好,我就喜欢走路!看看风景动动身体!”

二十分钟后,人就散得差不多了,但两个小时后还有下一班船。这是客运轮船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三十初一都有船的,我们还加班加点叻!”我的小学同学小于,现在在岛上码头工作,主要负责在船停岸时维持秩序。

轮船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声,逐渐往对岸驶去,不久后它将会装着另一船归人而来。大卷白云压在头顶,远处是弧形的海礁,浑黄的海水,一只白色海鸟慢慢飞低,又倏忽滑向天空。


一个稍大的岛屿。沿海公路绕岛绵延,望不见头。


厨房中的女人们

母亲在大年初三下午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客人吃完后的一桌残羹冷炙,“完美收官!开心!”

但其实母亲在大年初一还发过一条,“犒劳犒劳自己!”,配图是一杯放在饭桌上的红酒。底下有阿姨评论,“春节过得累死了吧”。

从大年三十到年初三,今年春节母亲置办了四桌家宴。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举杯。

我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就看见母亲系着围裙等在路边,她的头发留长了些,笑容满面。一进厨房就看到一张直径三米的大圆桌,桌上已摆放好了八道冷盘和八道热菜。桌子正对门口的方位放着一块黄色肥皂,上面插着两支燃着的香。我们这的习俗是在大年三十做斋饭以祭祖,待香燃尽就表示祖先已享用完子孙的孝敬,子孙们可以坐下来吃年夜饭了。

“我再把这几个菜热一热,我们就吃饭。”香已燃尽,而菜也半冷。

“我来帮你。”我放下手中的行李。

母亲一手拿着碗鱿鱼炒芹菜,用另一只手肘示意我别进来,“厨房油得很,你手脚又慢,我自己来就行。”

母亲总有千百种理由不让我进厨房,以前是说我上学累,后来嫌我动作慢、厨房油腻,另外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理由——我也确实技艺生疏,不像母亲“闭着眼都能炒菜”,对各种香料运用自如,还能不断推陈出新,研究电视上的菜谱,自创新菜。

于是我抢到了一些边边角角的工作,比如端菜、放碗筷、搬凳子、扫地,核心的炒菜部分是我无缘染指的。

大年初一,小舅一家四口来拜年。大年初二,新婚的堂姐和姐夫婚后首次拜年,五六个男方亲戚作陪,这在我们这是个大习俗,叫“生头女婿”。因此那天的家宴十分豪华,有十八道冷餐,和十二道热菜。大年初三,姨夫一家、大舅一家、大表哥一家、三表哥一家来拜年。


大年初三。已摆好冷盘,热菜将会在客人到齐后现炒现上。

大家围坐在饭桌旁边吃边聊,男人喝酒,红酒、葡萄酒、杨梅白酒,女人和小孩喝饮料,酸奶、椰子汁、各种果汁。女主人在厨房颠锅挥勺,每做一菜便端上桌。冒着热气的大碗菜刚一上桌,几双筷子便齐刷刷伸了过来。等到菜上完了,客人也基本吃完了。期间也会有周全的客人招呼,“阿姨不要再炒了,菜太好了,这么多菜都吃不完了!”但这就像清风拂过湖水,丝毫不会引起女主人心中的波澜。对早在半个月前就兴冲冲购入年货,几天前就筹划该做哪几个菜,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的女主人来说,她自有她不容置喙的规划。“知道了,再炒最后一个!”但最后一个之后永远都有下一个最后一个。

对于女主人来说,待客人酒足饭饱一扫而光后,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前,自酌自饮吃几筷,大概是这个春节中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了。(事实是从来不会一扫而光,有些整鱼甚至都没动筷,主人家置办的菜量远超当日客人的承受能力)

厨房里的女人们不只有我母亲,还有我姨娘、大姑、舅妈们,也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女人们。她们共同在这个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中,系起围裙,抄起菜刀和锅铲,以最大的热情招待着来拜年的亲友。她们的男人在旁杀鸡杀鱼打下手,而只有她们才是厨房中的女王,这场家宴的最高掌权者。


客人大多已吃完。还系着围裙的女主人开始坐下来吃饭,男主人在一旁作陪。


毛蛤,浙东地区常见蛤累,肉质肥美,十分鲜嫩,常蘸酱油吃。
呛虾,舟山地区传统做法,将活虾洗净,以盐水腌制一晚即可使用。可保留海鲜最本真的鲜味。呛蟹同理。
香螺和辣螺的混合,蒸熟蘸酱油即可使用

写在最后: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述我出生的小岛如何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由于人口迁出等原因,变成了如今一座半空的“鬼岛”,写了我记忆中的邻居们和他们的故事。我想,那些逝去的故事,变迁中流动的声音,如果不被写出来,也许总会被人遗忘。而至少在我讲述时,它们在我脑海里又活了过来,海岛码头昔日的熙熙攘攘,岛中央曾经歌舞升平如今荒草齐腰的广场,以及满载而归的渔船在深夜时的那一声鸣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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