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结束,无心就读。上午领奖状,下午我就上了建筑工地。
是阿成帮我介绍的工作。阿成大我三岁,是李庄最聪明的同学。有一天,阿成在教室里和同学绕着讲台追逐打闹,将砖头砌的讲台轰然扳倒,砸断了同学两条腿。医疗费还没赔完,他就辍学了。
回到家里,阿成很快蹿起个子变成了棒小伙,将地里的农活干得漂亮利索人人夸。他满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收工时经常灰扑扑的,但早上又被风筒吹得蓬蓬松飘飘然。
阿成天生一副好嗓子。收音机上的流行歌,只要听上三遍,他就能学得有腔有调。周末回到家,我喜欢晚上找他聊天,顺便跟他学歌。半夜时分,阿成送我回家。春寒料峭,明月高照,四野空空荡荡,我们高唱着新学的《再回首》一路向北,到了离两家都是两里远的土岗,挥手告别,再用歌声唤醒满村狗叫。
整个镇面都在大兴土木。新的十字街已经成形,老街最熟悉的茶馆、新华书店、百货商店都已拆除,满街的黑瓦、烂砖堆中,一些红砖、混凝土、封闭阳台结构的新楼鹤立鸡群。而我们脚下片瓦不存,新的副食品公司大楼将在我们手上诞生。
先是挖地基。大家沿着洒好的石灰线分好段,选好搭档,各自开工。我当然和阿成一组。
这时我个头已经不小了。但一干活,就露出力不从心的真面目来。大号的三齿钉耙沉重不堪,土壤掺杂着碎石垃圾十分瓷实,挖下去“咔咔”作响,火星四射,崩得手心打滑,血泡成叠。我舔着伤口呲牙裂嘴。阿成笑了笑,接过钉耙,埋头“吭哧吭哧”挖起来。他的动作很有节奏,一耙三个眼,撅上两下,一大块土就松动了,随手搂到后面。挖好一段,他又铲走一部分土块,才将铁锨交给我,自己去喝口水。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太阳火辣辣地射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一丝风也没来,远处的知了狂躁的鸣叫不休。男人们脱得只剩下小裤衩,全身水淋淋一声不吭地干活。有个老大嫂每过一阵会挑来两桶开水,里面飘着降暑的薄荷叶。大嫂将水桶放下,吆喝一声,立马走一边扭头不看男人们。大家冲上前去,舀上一茶缸水,“咕咚咕咚”灌下肚。汗水却马上漏水般从毛孔中涌了出来。
下午,黑瘦的小包工头老刘过来了。他叉着腰看我歪扭扭地抡着钉耙,挖两耙挪一步,不屑地叫道:
“人家来出工,你干的是母活!”
老刘往掌心吐口唾沫搓搓,一把抢过钉耙。他两腿叉开站稳,高高抡起钉耙,“咔”耙齿没顶,随后左手抖柄梢,右手沿柄从前往后一撸,顺势将一大块土带起。十几耙流畅地挖下来,钉耙够不到了,他才向前挪一步。又是十几耙下去,一片新土整整齐齐地翻好了。老刘扔下钉耙昂首而去。
我朝老刘背影吐口唾沫。别说,这家伙动作还挺耐看的。
手上的血泡全破了,伤口火烧一般刺痛,我找到副手套小心地戴上,咬牙握住了钉耙。抡了几耙发现不对哦,戴这东西手会打滑,根本抓不牢,使不上劲。想脱下手套,它已经被渗出的血水和破皮牢牢粘住。一狠心,将手套连破皮扯了下来,又按老刘的方法抡起了钉耙。
收工了。我和阿成一天挖了8方土,每人账上记了10块钱。
我们骑上单车回家。平时10分钟飞回去的10里路,现在如此漫长。我的手疼得不敢挨车把,两腿颤抖,又饿,到了镇西边的大坡,根本踩不动了。阿成靠过车来,让我左手搭上他结实的肩膀,自己勾头耸肩,像头公牛一样发力踩车,带着我冲上坡顶。
慢下坡了。西沉的太阳映红了天边,久违的凉风终于吹来,沥青路两旁的几排钻天杨长得正旺,高大的树梢都倾向路中央,想要碰头一般。宽大的心形树叶一路哗啦啦作响。我们又唱起了熟悉的歌。
地基挖到2米深时,渗水了。沟面上堆积的浮土有3米多高,也就是说我们要将湿泥抛上2层楼那么高,要命啊。老刘又看我不顺眼了:
“看你甩的那溜球锨!”
绕到沟底又给我当老师。他双手抓锨,锨把贴左腿,两腿一屈,臂力借腿力将铁锨插入泥堆,左手压锨梢,右手一抖一翻,远远地将泥巴甩过了沟顶。随后将锨插地,昂首又去了。
我朝老刘背影又吐口唾沫。
别说,这方法省力又出活。我干得兴起,头也不抬,霍霍地按惯性往沟顶甩锨。
“哎慢着……”
我抬起长发遮挡住的双眼,晚了,阿成刚好探头,已经被我泼了一脸泥水。
到下午时,我使锨已经得心应手。一时技痒,我挑起一块鹅卵石,“刷”地一抖手,定锨,来了个亮相。“咔嚓”,好远处传来一声脆响,随后是一连串的叫骂。我探出头去,原来是几十米外马路对面的钉子户,卖瓦罐瓦缸的老太太在跳着小脚骂。我一缩头继续干活。
十几分钟过去了,老太太还没歇住,而且越骂越难听了。阿成忍无可忍,铲起块石头,一抖锨,“叭”一声,老太太的罐又破了一只。老太太不敢骂了。“好,你们狠,老娘找杨明亮赔去!”
两天后,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踩着单车出现在工地上。他的小平头高高昂起,身穿一套黄色篮球背心短裤,背心里贴肚子兜着三四叠百元大钞。杨明亮来了。
杨明亮做第一件事,竟然也是给我当老师!我正在往沟里填石头。石头太大了,我搬不动,就一下下往前翻滚。杨明亮不声不响走过来,弯腰搬起那块硕大的石头,“嗵”一声扔进沟底,瞥了我一眼,高声武气地说:
“老板,你不愿意,我来。”
我的脸刷的热了!
走回石堆,我选了块大石头,咬牙运气搬起来。石头快滑掉了,我将它顶在肚子上,憋着气挪到沟边丢下去。
几天过后,我肚皮位置的背心磨破个大洞,肚皮结痂后竟然也像老茧。
扩修下水道了。先得清理掉原来砌的明沟。阿成大显神威。他脱去外衣,拎起大油锤,目光因专注而狂热,胳膊、胸前、腿肚儿的肌肉暴起、滚动。
“哼、哼、哼……”
油锤“呯、呯、呯……”沉重地砸在厚厚的水泥地上,水泥屑横飞,其他人跟在后面清理断裂的水泥块、石块,再将沟扩宽加深。
再后面,就是和水泥沙、拎灰桶、搬砖供老王等几位大师傅砌墙。
我跟老王的侄儿小王在拎桶。我早就羡慕大师傅拿双倍工资了,这天特意揣了一包烟孝敬上去:“王叔,您休息会,指点我砌会墙怎么样?”
老王微笑着点点头,招呼和泥沙的老头蹲一边抽烟去了。
我和小王眉飞色舞,铁锨闪电般飞舞,铲来一堆沙,倒进半包水泥翻匀,中间扒出个坑,倒上水,再将锨立起来一层层将泥沙搂倒在坑里翻搅。然后他俩自己拎灰、搬砖、砌墙。
我学老王的样子,左手摸起砖,右手铲起一瓦刀水泥沙抹上,对齐墙码好,磕两刀,刮掉挤出来的泥沙。很简单嘛,我俩越砌越顺,比老王他们快多了。
老刘不吭声又来了。他沿着小王砌的那段墙向前走,脚下突然塌下去半截,胳膊身子撑在平行的我这道墙上,嘴巴里还在骂:“你娘……”
杨明亮突然又来了。他在下水道盖上用脚步一比,再叉开右手连拃几把,昂起头破口大骂:
“老刘你个狗日的,你给老子砌的是多宽?这有2米吗?”
老刘耸着肩膀凑过去“嘿嘿,哥,你莫急……”
“谁他妈是你哥!马上给老子扒了重来!莫指望要钱了!”
杨明亮扭头就走。老刘跟在后面追:“哥、哥……”
下水道终究没有扒,仍按这么宽向前延伸。前面遇到了拦路虎——一个臭水塘。塘里扔着陈年垃圾,漂了一层密密的水葫芦,臭不可闻。
老刘悬赏了:谁把这层水葫芦清理掉,算半个工,今天不用干了。
这种腐水,沾上身很容易起痒疙瘩的。大家环顾摇摇头。阿成却看向我:我俩来吧?
看看天色尚早,连日疲惫不堪的我点点头。
我俩脱得只剩下裤衩,皱着鼻子,趟着齐腰深的黑水淤泥往前挪,一路抱起水葫芦和垃圾往岸上扔。成串水泡沿着身体“扑噜噜”冒起,释放出更臭的气体和更多的恐惧。最深处的黑水都快淹到嘴边了。天啊,终于到岸边了。
我俩满身黑泥,穿过几里长的大街去水库洗澡,沿途挑衅着人们嫌恶的目光。走过家具店门前,阿成还是停顿了一下,留恋地看一眼金黄色的组合柜。我知道,要迎娶心爱的姑娘,就得盖房子和添全套家具啊。
水库在镇东北角。碧绿的库水深达数米,一层温暖一层冰凉。泡在里面,爽得可以暂时忘记蓝天下酷热依旧。
水库对面是我们熟悉的初中校园。刚刚过去的严冬里,我开始了冬泳,晚自习后,我和小伙伴拿棍子敲碎了脚下的这片冰面,跳进冰窟隆里,哆嗦着牙游泳搓澡。小伙伴们抱着衣服在岸上来回跺脚。回宿舍的路上,我看到飘舞的雪花中,几个同学挤在人家的窗外,隔着玻璃看里面电视放《神雕侠侣》。屋里的人发觉了,起身将窗帘缝拉得更严一些。
阿成幽幽地说:“回去读书吧。将来想打工,你随时都可以出来;像我这样出来,却永远回不去了。”我点了点头。
十四岁那个夏天,我所有指纹磨成了光板,掌心、肚皮都结起了茧,手指肚上的茧子抠掉五层才见到鲜红的嫩肉。但坐回教室时,我心里却无比踏实。这世上似乎已无难事。
几年后,我才知道当初阿成和老刘是受父亲所托,带我受罪,劝我回头。只是,老刘这狗东西,到现在也没付我工钱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