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在山与海的彼端有一片大陆，大陆中央是一个繁华的城镇，称作“繁书”，是根据“大道至繁”取的名字。
城里的人生来就有神奇的力量，他们不事生产，全靠写作为生。文章落成，便化作柴米油盐，或四时蔬果，万物皆可从文章中化生。
写鸡汤的人，家里开的是畜牧场；写干货的人经营着干果店；写耽美的卖成人用品；写爱情小说的，做了香水花卉生意。
在城的正中央有一座山，高耸入云，不可见顶，山巅传说有奇珍仙果，吃下便可永葆青春。这座山四周光滑如镜，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地方，只有那些天纵奇才，能够靠一支笔，一张纸，写出能化作两千团粉丝或者四千颗桃子的文章，方可凭四十篇文章搭成一座登天梯，拾梯而上，从此逍遥世外。
这些人在登崖前，都曾与城中父老乡亲立下约定，若后人有难，必当竭力相助，所以，这座山崖又被称作“签约崖”。
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签约崖上。
## 1
这一日，山崖边上涌出一团云雾，上面站着一个清秀少年，他一身青衫，右手持笔，左手一卷白纸，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钻戒，脸蛋红红的，似乎是因为成功登崖而兴奋不已。他刚上山顶，便不由愣了一下，但见眼前空空荡荡，百丈方圆的平地上，唯有一株果树，上面结了十多粒手指肚大小的红果。
“那些前辈呢？都到哪里去了？这些年来，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登崖之后的事迹，难道这果子有毒，吃了的人都被毒死了？也不对，那位被人称作「左手佛门，右手红尘」的戒前辈几年前刚刚上山，如果死了，也不至于尸骨无存，或者他们吃了这果子，就白日飞升，成仙去了？”少年想到此处，眼中一亮，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轻手轻脚地挪到果树跟前，拈下一粒红果，放入口中。
红果入口即化，清凉入腹，一股奇妙的灵感涌上心头，少年顿时明白了这山崖上的一切。
山顶看似空空荡荡，实则另有玄妙，它其实是无数平行世界的入口，凡是能登顶的人，服下红果之后，就可以凭借手中的笔，生生开辟出一方世界，而作者的文字风格，便决定了世界形态。
“这……这岂不是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的文字都能给我？”少年的右手不住颤抖，一滴滴汗珠顺着笔尖滑落在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七彩斑斓的光门，他怔怔地看着它，举足不定。
“我是不是可以在那里，实现我的梦想？”
三年前，少年在酒楼闲坐时，一个姑娘穿着一袭碎花长裙走到他身旁，海藻般的长发随意垂在胸前，身上是好闻的处子之香，她对着少年露出灿烂的笑脸，笑意吟吟地说：“请问，你旁边的位置有人吗？”
两年前，二人定下婚约。一次远足中，少年在山洞中偶遇一只白狐，声称度四九雷劫失败，在此疗伤，只留下一缕神识于人间历练，便是少年身旁的这位姑娘。但少年无意间闯进洞来，破坏了白狐布下的阵法，导致它功败垂成。几句话过后，白狐溘然长逝，姑娘带着满脸泪水，也缓缓消失在了空气中。
两年来，少年没有一刻停下手中的笔，白天写灵异，深夜写“睡不着故事集”，有灵感时写字，没灵感时读书，他只求能够早日登上签约崖，希望求得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把白狐救活。
少年抹干了脸上的泪，待要举步进门，又停了下来。“这创造世界听起来神奇，但我的文字，到底能不能创造出我想要的东西来呢？万一不行，那岂不是白费了这难得的机会。要不要还是去看看前辈先贤的世界，听听他们有什么建议吧。”
少年伸手拂上光门，从丝丝流动的光纹中仔细辨识着不同的世界，“这个，应该是六爷的吧，据说他只写了三个月就登上签约崖，这等高人，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少年举笔轻轻一点，身形瞬间消失。
## 2
“咦？这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城镇么？跟繁书城有什么两样？六爷为什么会创造这样一个世界？”少年在一条宽约十丈的街道上显出身形，眉头微微蹙起，思索道。
他仔细打量着擦肩而过的人和路两旁的建筑，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路边来来往往的人，无一不是面带笑容，甚至略显亢奋，眼睛中喷发着鸡血一般的光芒。他又看到二楼店铺下垂的缎带上，写的往往不是店铺自己的口号，而是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加入拆书帮，一生不用慌！”“懂得了这些，才能月入六位数！”“如何跟你崇拜的人一样优秀！”“像杀猪一样学习写作！”
“这……这倒底都是什么鬼东西？六爷他人呢？”少年看着眼冒红光的行人和千奇百怪的标语，不由暗自心惊。
这时，路尽头突然传出一声大喊：“六神开班授课，21天微课，100天打卡练习！”
这一声过后，无论行人还是商家，纷纷变了颜色，不管手头干着什么，往街边一搁，拔腿便跑。买东西的不买了，卖东西的连门都顾不得关，一个个如奔马般冲向喊声来处，边跑边喊：“我要报名！我要报名！”“信六神，得永生！”
少年冷眼望去，路上甚至出现了大团大团的水渍，那是人们顾不得擦拭，泉涌而出的眼泪。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跟在众人身后，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来到一座高台前，他见那台上已经站了一人，身材瘦削，胡须浓密，双目炯炯有神，那人见人已聚齐，便在台上微一鞠躬，“诸位父老乡亲，小六在此有礼了！”
“拜见大神！”“拜见六神！”那人不鞠躬则罢，这一鞠躬，台下竟跪倒了一片。少年不想跪他，但也不想太过显眼，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被称作”六神“的人，也不唤众人起身，在台上转起了四方步，一边走，一边朗声说道，“我前几次课已经跟大家讲了很多学习方法，SWOT优势劣势分析，个人商业模式画布，如何用拆书的方法读书，这些知识大家要牢牢记住，这些是能帮助大家月入六位数的关键技巧。”
“接下来的21天微课里，我要来给大家讲的，是我毕生研究的精华所在，在这堂课里，我要让大家知道，一年读100本书的技能，你1分钟就学得会！”
六神话音刚落，台下便传来震山般的喊声：“六神威武！”
六神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们不要盲目崇拜我，只要你们也能像我一样，从结构性模仿我这个人开始，然后运用守破离的技巧，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会达到我的境界。”
众人闻得此言，不由得感极而泣，有人甚至哭得流出血泪，当场昏厥；更有数十位少女，喊出了“我要给六神生猴子”的口号，她们一边拭泪，一边相互撕打，场下一时陷入了混乱。
少年向后退了几步，暗自叹息，“这可万万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他抬头看了一眼六神在台上志得意满的样子，笔尖轻轻旋转，又回到了光门外。
## 3
“是世界改变了六爷，还是六爷改变了世界，这是个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少年一边想着，从光纹中又分辨出一座世界，“这个传闻中永远年轻的十三姐，应该不至于跟六爷一样，搞得鸡血沸腾吧。”
少年在原地消失，又出现在被乳白色晨雾笼罩着的小路上。他努力分辨，才看清右边是整整齐齐的校舍，左边是杨柳成荫的操场，场边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似是在跑步。少年离开小路，向操场走去，柳树下又有数个男孩女孩，正捧书诵读。
“这些孩子们，还真是用功呢。”少年信步走到树下，孩子们的声音传过来，他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凝固住了。
“我呆呆地站在路口，觉得自己的泪水像是一条流淌在身上的悲伤的河，从身体流向地面，把整个城市淹没起来。水面越来越高，那些城市喧嚣的声音就埋在水面下渐渐消失，整个城市越来越安静，最后变得雅雀无声。”
“当青春变成旧照片，当旧照片变成回忆，当我们终于站在分叉的路口，孤独，失望，彷徨，残忍，上帝打开了那扇窗，叫做成长的大门。”
“妈的……一大早起来读书，居然是读郭敬明……”少年的拳头紧了又紧，才忍住没落在那几个孩子的头上。他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大家都这么早起用功读书，真是努力啊！”
“去去去！你是哪来的？脑子进水了吧？”一个男孩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你小时候难道跟我们不一样？有什么好问的！”
少年心生不解，不知男孩哪里来的怒气，开口解释，“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这里玩的，所以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你们难道是被老师父母逼着早起看书的？”
“哎！”另一个女孩叹了口气，“要是有人逼着，那我们还能反抗，可我们根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她伸手指指跑道上的人说，“你以为他们愿意不睡懒觉，早上跑步？”她又指指自己，“你以为我愿意一大早的出来看书？没人逼我们，是我们自己逼自己！”
“这话怎么说？”少年问。
“我们过了七岁生日那天，脑子里就出现一个声音，「让你坚持早起的，除了梦想还有自律」，从那天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早上五点就会准时醒，要是想赖床，那个声音就在你脑子里面响个不停，直到你出门跑步或者读书为止。晚上想多玩一会也不行，九点要是不上床，准会犯恶心。”
“这不是挺好的么，帮你们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啊！”少年轻声嘀咕。
“好什么好啊！一天两天还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这样，烦不烦啊！大叔，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很没劲吗！你不想下雪天在被窝里躺着吗？你试试顶着大雨打着伞出来跑步是什么感觉！”女孩大吼起来。
少年情知失言，连声道歉，快步走远。他心里暗想，“也对，要是我脑子里每天有人喊着起床睡觉，那我肯定受不了，十三姐做得有点过分了吧。”
不知走了多久，路边有一对年轻男女，大约十七八岁，手牵着手，面对面垂头站着，少年心下好奇，轻手轻脚地凑到跟前，正听到男子开口说话：“南南，我喜欢你很久了。”
“常阶，我也是。我也喜欢你。”南南说。
“可是，我很难过，我那么喜欢你，却没法和你在一起。”
“我明白的，我也很难过……”南南眼中有泪滴下。
“大学四年，我们要更好地提升自己。”
“学好专业，不要应付了事”
“尝试培养一种兴趣并坚持下去”
“积极锻炼身体，努力修炼自己”
“坚持阅读，学习做读书笔记”
“学会存钱，体验兼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又异口同声地诵出一句话：“专注，是年轻人最好的修行！”
两人紧握的手松开了，他们倒退着挥别，越走越远，常阶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几乎在地上踩出一个浅坑，南南胸前的衣衫已经被泪湿透。
少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心里不停骂道：“十三姐，你这是搞什么！”
他本想直接退出这个世界，但又好奇成年人的生活状态，便继续前行。
又走了没多远，少年来到医院门口，一辆救护车从少年身边鸣笛驶过，冲进院里，有人被抬了下来，少年一眼瞥过去，看到车里大滩的鲜血，担架上的人大声哭喊着：“让我死！我不要活了！让我死啊！求求你们！”
路边有中年人慨叹，“唉，又是个割腕的，这种人就算是救活了，也得送到精神病院去。”
少年闻言一惊，待要询问，哭喊声又隐约从楼里传来，“我不要再学习了！我受够了！”
中年人皱眉说，“看看，就是这种意志薄弱的家伙，不求上进，妄想和神旨对抗，结果就是把自己搞疯掉。”他扭头向少年叮嘱说，“小兄弟，我看你还年轻，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少年时自律，青年时专注，这都是神在帮我们打下成功的基础。当你踏入社会，才会明白什么是至高无上的神意！那就是——”
中年人挥臂高喊：“还未拼尽全力，就别说自己不可以！”
少年喃喃自语道：“可是，世界应该是多样化的，有人想上进拼搏，也有人就是懒懒散散，怎么能强求每个人都一样呢……”
中年人连忙握住少年的肩膀，重重喝道：“小兄弟，你千万别这么想！你这是要往邪道上走啊！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它的旨意是至高无上的，而且，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们好，你不能有其它想法啊！”
少年心中暗自叹息，右手轻轻挥动，整个人旋即不见。
## 4
少年陆续又去了几个世界，他的眉头没有一刻松开过。
入江之鲨，林夏等人的世界，跟十三姐的毫无二致，每个人从小就领了神谕，向前、向前、向前，永不停息。
而那只海豚创造出来的世界最为混乱，诸侯割据，群雄并立，连年征伐，民不聊生。
少年曾浮在高空，眼见脚下数支军队对垒，其中一支军队打出来的旗号是：“楚国，请用爱发电！”，又有一支军队的旗帜上写，“每个楚国人都欠华夏人民一个人情！”，而那楚国阵前的大旗高高飞扬，上写着：“楚国人的智慧和胆气你们没有！”，“楚国人的成功，你未必看得懂！”，“毁掉你的不是楚国的高房价，而是你自己！”
少年悻悻地回到光门前，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这些名声遐迩的前辈们，为什么上了签约崖之后，就会创造出这种荒唐的世界，到底是这个神奇的空间把他们心底最隐私的欲望放大，还是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文字风格。
少年突然很后悔，他只是在传说中听过这些人的名字，却从未读过他们的文章，研究过他们的事迹。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失去了创造世界的勇气和信心，他希望得到救活白狐的仙草，但他更怕自己会跟那些人一样迷失，到时候，妻子回来了，自己却没了本心，岂不是更糟。
少年坐在山崖边，大风吹得袍角猎猎作响，他想起跟妻子的初识，她长裙上的花边从未在脑海中褪色，他想起她唇齿间的芬芳，离别后两年来的笔耕不辍，他又回头望向光门，一个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在他心底流过。他蓦地起身，解下发带，“砰”地一声，一头长发在脑后炸开，激起满天碎星。
“如果让我变成那种人，还不如当场自刎了好！离了这签约崖，这天下之大，冷某哪里去不得？我就不信，别处就没有了灵丹妙药！”
少年连连挥笔，文章落地又升起，化作一团白云，托着少年冉冉下了山崖。
之后数年里，少年自号“冰冷钻戒”，渐渐闯出了声名，他又与拓桑、南蓂、层层、长街柳影、凉粉小刀、郁公子等人结拜，组成了繁书大陆上天字第一号的写作组织，“奇思十二宫”，以脑洞清奇扬名于世。
只是，在每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里，姓冷的中年人，总会携一壶酒，寻一处山崖，在山顶上自斟自饮，兴起时挥笔起舞，兴尽时跃到树顶，痴痴望着头顶的星空，酒水从脸颊流下来，湿透了衣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