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

臆想

又是一个晴天,母亲抱着小被褥晾晒在院落里。

昨晚,弟弟又尿床了,他隔个两三天就尿一次。

母亲进进出出地晾晒着小被褥,四五岁的弟弟仍整日嘻嘻呵呵,小女孩没发觉周围的人对此有什么诧异。只是被褥越来越板结,躺在床上,小女孩能感觉到。

房间非常逼仄,一张大人床,要睡四个人,母亲带着弟弟睡床头,小女孩跟着父亲睡床尾。

母亲的床头嵌的是幅一圈小孩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围着老师唱歌跳舞的图,欢畅的笑语好像能穿透画面。小女孩时常失神地看向床头,弟弟在母亲的臂弯里,肆无忌惮地欢闹,母亲侧着身子,把他搂在怀里,轻拍着入睡,弟弟纯洁地像飞舞在空中的天使,不沾一粒尘埃。

父亲的床尾嵌的是幅风景画,蓝汪汪的平镜似的湖水,满枝桠鲜艳欲滴的桃花,近镜头地伸进湖水里,摇曳着一湖的生机,意境幽远。小女孩和父亲睡一头,她紧挨着墙壁,和父亲之间隔一个大气层。

小女孩自记事以来,就像一只小猫样蜷在父亲的里侧。在她的记忆中好像与父亲没有肌肤之亲,没有被父亲搂抱过、轻拍过、抚摸过、甚至以挨打的名义触碰过都没有。她记不清父亲有没有在得闲的时候正视过她,含笑着用关注的目光观察过她没有,她揣猜不到父亲的心。直到十一二岁时,她才听到父亲对她的一句评语,那时他们刚转到新的学校,父亲领她和弟弟去见新老师,“女孩成绩还好,比较听话 。男孩好淘气,成绩好差。”啊,原来父亲对她还是认可。但那几年里,小女孩蜷在父亲的里侧,就像睡在两个星球上。

父亲一上床就睡着了,不会像母亲搂着弟弟样搂着她,也不会端本唐诗一百首,一句句地吟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玉丝绦”。父亲平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低低的齁声。父亲就像一座大山,把小女孩放在山窝里,但小女孩不敢靠近大山,就是父亲睡着了,她也不敢去触碰父亲的胳臂、腿、躯体,她睡不着就侧翻着身子蜷着,面对木墙壁上陈旧纹理,臆想联翩。

木墙壁上深深浅浅的渍积,像秘密花园的绘本,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臆想最多的是未来。

小女孩幻想她一点点地长大,有个英俊的男孩和她一起成长,他们从小一起生活,一块上学,手拉着手在草坪上漫步,在公园的长椅上说着知心的话儿,去海边看日出,坐在海礁上背靠背温暖着对方,爱慕着彼此。他们一起上中学高中,最后上同一所大学,他们会拖着相同的藤条箱,一起坐火车,去很远的城市学习,结伴着从这座城市游历到另座城市,墙壁上的木瘢点就是他们游历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小女孩长大以后会变得很漂亮,男孩会温文尔雅,他们在爱情臆想里过着甜蜜幸福的生活。

虽然得不到父亲的爱抚,但能活在自己的臆想里,小女孩还是很满足。她和母亲有肌肤之亲,有时,父亲还没上床,她会把脚搁在母亲身上,母亲也不撂下来,她会把母亲的脚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着安然入睡。

一天晚上,小女孩洗完脸,来到房间,奇怪的发现父亲早早地上床了,母亲还在忙活着弟弟。小女孩犹如有一股巨大的磁铁吸引般,爬上床,挨着父亲的腿睡在母亲这头,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放下小身子靠着,突然,父亲一抖腿,一声断喝,“滚下去。”小女孩刚刚躺好,听着父亲的训斥,心里战栗,悲哀地泪流满面,扯过被子塞住自己的嘴,哽噎着不让自己出声,然后慢慢地爬起来,走向了姐姐的那张小床。母亲闻讯赶来,责怪着父亲,劝说着小女孩,小女孩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呜呜不止。

姐姐读初中住校。小女孩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害怕白天听过的鬼怪会在黑夜中侵来,她不知靠在床的哪边睡才安全?靠墙睡,砖墙外面是田地,她观察过砖墙下面阴暗潮湿,扒开半人高的乱草,下面有骇人的丑虫在蠕行。如果砖墙不严实,那些骇人的虫爬进来了怎么办?靠床沿睡,鬼怪一伸手就能捉到她,小女孩心里恐惧极了。只有在姐姐礼拜天放假的两天,她才能紧挨着姐姐,睡的安稳。

秘密花园里的爱情再也不能臆想。她每晚要在黒夜里睁大眼睛,察看鬼怪从哪个方向来,一直睁到筋疲力竭,眼一闭睡着了。有时等到鸡叫第一遍,确信鬼怪不会来,头一歪睡着了。

每夜,小女孩都要和鬼怪搏斗,漫漫长夜里,小女孩天马行空臆想膨胀,臆想自己是一个巨人,有坚强的意志,超人的能力,征战四方,开疆扩土,暗暗发誓白天也要做一个巨人。

第二天,太阳晒着屁股,她才浑浑噩噩地醒来,揉揉眼睛想想昨夜的臆想,用脚吸上鞋子下床,融入尘埃活成尘粒。

晚上,她又臆想自己是一个拿着长矛的唐吉诃德,白天又梦醒如初。

这样的臆梦折磨着她,直到她确信自己再也变不成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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