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会发现天生的宿敌,也是青春里明媚的风景。
前段日子,我在回家的出租车里,阿盟给我打电话,问我在不在深圳。
阿盟是我的天生宿敌,从小一直争到大,现在各自散落天涯,我把脸贴着车窗,望着这座城市的灯火辉煌,曾经的剑拔弩张,现在想来却也只是泛上心头的暖暖一笑。我和他高中毕业已经七年没再见面,那些年的磕磕碰碰,也就随着岁月的风尘泯灭消散。
我故作热情恰然地说,在呀,就在天桥下面要饭。
他哈哈笑了几声说,那我过来和你叙叙旧。
我说,你在哪,我过来吧。
他说,深圳北站这里。
我说,那你等着我吧。
我和司机说绕去深圳北吧,司机笑了笑,去见故人啊。我说,去见情人。司机说,黑色幽默。我哈哈笑着说,说了你也不相信,我是去见仇人。司机说,就算是仇人,看你的样子也是去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司机真会讲话。
到了深圳北站,我站在广场上,顶着寒风给阿盟打电话,阿盟说他在地下二层的商场里,我双手插进棉衣口袋,乘着手扶梯连下了两层。在商场中间的休息长椅上我看见阿盟。
他看见我走上来说,深圳真大啊,连个火车站都这么气派。
我笑了笑说,最近还好吗?
他说,凑合着,想来华强北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倒腾,转了一个礼拜,什么都没看上。
我拍了拍阿盟的肩膀说,走,带你去走走。
阿盟说,不了,我明早的火车,宾馆订好了,就在火车站附近,我在深圳没有朋友,一想,还有个仇人方不见,就打个电话给你。
我说,对,是仇人。
阿盟说,没想到你还会见这个仇人。
我说,漂泊久了,哪有什么仇人不仇人的,走进回忆里的就是路人,我是你的路人甲,你是我的路人乙。
阿盟说,不见,我还是输给你了,你看看我现在混的这个球样,还是你好,朝九晚五安安稳稳。
我望着阿盟早已布满风霜的脸,叹了一句,在生活里,谁赢过谁,就像我一样,在这座城市蝼蚁一样穿梭,就像一座监狱,只是我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
阿盟苦笑了一下,然后双手搓了搓。
我大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夸张,旁边匆匆赶地铁的人吃惊地看着我,我倒无所谓,在一座城市,你总会厌倦别人的目光。
阿盟说,你干嘛呢。
我说,没事,我之前做销售的时候,就喜欢去地铁站练胆,你知道我的,从小排斥陌生人,怕事,和熟人就没心没肺,我刚做销售的时候,我去,面对的是乌压压的陌生人啊,每次别说推销了,连说句话都舌头打结几次,后来要吃饭,没办法啊,就到地铁练胆,说好听是练胆,其实就是练不要脸的功夫,有几次差点被保安当恐怖分子抓起来。后来每次去见客户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啊,方不见,你都这么不要脸了,你害怕什么啊,大不了被人轰出来,又没人拿刀捅你。
阿盟笑起来,你原来也是很不要脸的好吧。
我说,扯,我原来不要脸还会让你小人得志那么久。
阿盟说,不见,你能过来见我真好。
我去。我说,你这画风转的太快了。
阿盟试着往我胸口锤了一下。
请阿盟去北站旁的咖啡厅坐着聊聊。
阿盟家是我们小县城的土豪,他家开了一间制衣厂,说是制衣,其实我们知道,他家只做女人的胸罩,可是阿盟一口咬定是制衣厂,要是谁说是做胸罩的,他就铁定要和人家干一架。
然后很多坏学生就坏坏地说,阿盟,你家做的女人的小衣呢。阿盟,你家女人的小衣都是怎么做的啊。阿盟,你肯定看过很多女人的小衣吧。阿盟,我们班的女生还有老师是不是都穿你们家做的小衣啊。阿盟,下次你喜欢哪个女生你就送一个给她啊。
阿盟就憋着满肚子的火回去和爸妈说自己要一把火烧了厂,吓得他爸妈专门派人跟着阿盟,就怕这个浑小子哪天真一根筋搭错了把厂子烧了。
阿盟喝了一口咖啡和我说,不见,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为敌吗?
我摇了摇头。
阿盟说,因为只有你配。
我笑起来。
阿盟说,你别笑,那时候只有你不拿我家做胸罩这件事取笑我。
我打趣他,我根本不屑去取笑你。
阿盟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只有两个人不取笑我,一个成了我女票,一个成了我的仇敌,我这个人怕寂寞啊,本来觉得两个人都可以变成朋友,一个当哥们一个当女票,但一想,那样多寂寞啊,就只好把你一脚踢开变成敌人算了。
那些在回忆暗角的记忆,我本不想再去触及,咖啡店里顾客很少,店员趴在吧台上玩着手机,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说,有没有和女朋友结婚呢,在一起算下来也有八年了吧,七年之痒都跨过去了,两个人也就再没什么是跨不过去了。
阿盟说,几年前分手了。
我并没有多大惊讶,别说高中同学了,就连大学能走下去的又有几对,在时光荆棘遍地的岁月之路上,出局的感情太多太多,我对阿盟说,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各自安好就好。
阿盟说,不见,我想和你讲个故事,我知道你在写故事,你那些故事我也看了,我的人生肯定没你精彩,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的故事成为你人生中的片段,也许并不闪光,但终是有那么一程一起走过。
我说,我写这些在人生中路过的甲乙丙丁,只是想在记忆中理清他们应该安放的位子,哪一天我们再相遇,总可以轻而易举拎出曾经让我们欣慰的片刻。阿盟,在我们的故事篇章里,有一章应该是你的。
阿盟说,作为宿敌。
我说,理所当然。
阿盟的女朋友叫做韩秋,阿盟高中毕业考的很差,其实对于阿盟来说,上大学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他父母本来想出钱让他上个三本混个毕业证再回来打理制衣厂,但阿盟厌倦了继续去学校浪费时间。
韩秋没有劝阿盟,她知道劝也没用,只是自己偷偷报了南昌的学校,这样每个礼拜都可以回来一次。两个人虽说是异地,但车程也就三个小时。
12年末,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制衣厂着了火,诺大的家业一夜间付之一炬,警察查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老化的电线起火点燃了储物间的布料,这个理由很难让人信服,但是再强辩也于事无补,阿盟家变卖了所有家产先是安抚受伤的工人,然后把剩余的工资能付清就付清,付不清的,阿盟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那时候没有拿到工钱的工人每天闹事。
后来,没办法,过年一大帮子人就坐在阿盟家。
阿盟的父亲答应工人大年初四之前一定把钱结清。
我说,你爸去借高利贷了。
阿盟点了点头说,是的,本来我们一家想连夜逃跑的,但我爸不忍心,毕竟都是一些血汗钱,这样跑了,后半辈子也就在愧疚里度过了。
我说,可以申请国家救助啊。
阿盟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爸本本分分一个生意人,厂没了,更没人待见了。
我说,那韩秋知道吗?
阿盟说,知道,就是苦了她了,我和她说分手吧。她就气了,她说阿盟你这个狗日的,你家做内衣的,我是你女朋友,你他妈的从来没送过一件内衣给我,我也没问你要,现在内衣厂没了,你凭什么说分手。
阿盟的父亲想着把阿盟送走,或者托关系让他读个专科也可以。但阿盟不答应,他父亲就求他,他一个人就躲在网吧不回来,他父亲跑到网吧去,看见阿盟就给了他一支烟,阿盟说不抽。他父亲说,抽吧,别一个人抽就好了。阿盟就和父亲两个人坐在烟熏雾扰的网吧抽着烟。
他父亲说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不想你出什么事,阿盟说我也就一个爸一个妈难道我想你们出事。他父亲说,你能帮什么吗?阿盟说,有刀我就挡刀有箭我就挡箭。他父亲就一个耳光扇在阿盟脸上,阿盟嘴角衔着的烟飞出了老远。
阿盟说,我父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我了,那时候他打我的瞬间,我忽然才发现他是我的父亲啊,他有权利这样做,可是我不知所措呀,网吧里面那么多人都看着我,我嘴角还有香烟留下的温热,我眼里一下子就被泪水泅满了,我赶紧站起来往外走。
阿盟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两只手握着拳头捶了一下大腿。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望着他。他说,我爸突然给我跪下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就那样跪在网吧那么脏的地面上,他最难最苦的时候都没有给任何人下跪,可是那时候他给我跪下了,那时候,我才知道现实是有多么可怕。
我说,现在都还好吧。
阿盟说,还好,风雨也算过去了。
我说,那最好了。
阿盟说,后来我就去了南昌,和韩秋在一个城市,那时候你也在南昌吧,我没有找过你,其实我去南昌也不是为了读书的,还不是为了逃命。我那时候苦啊,家里已经落败的根本不像个家了,所以生活费也基本是我自己想办法,还有一部分是韩秋的救济,可是我一个大男人哪好意思拿她的,我就和她说勤工俭学有钱,其实有个屁啊,起食堂吃饭我都是打一个蔬菜,然后猛吃饭,猛喝不要钱的汤,你知道吗?那时候学校的同学都叫我什么吗?食堂杀手啊。
我说,为什么是食堂杀手呢。
阿盟说,你傻啊,每个人都像我这样,食堂早就关门大吉了,不是食堂杀手是什么。
我不经想笑,但一想似乎很不合适,就硬生生把浮在脸上的笑给憋回去。
阿盟说,不见,你就笑吧,我自己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好笑,我高中那会是多要面子的一个人啊,连自己家是开胸罩厂的都不好意思说,可是到大学好了,在别人眼里跟看非洲难民似的,我感叹命运啊,可是有个屁用,不过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我本来就是逃命的。
阿盟说,有次和韩秋一起回去,到县城就是晚上了,一下火车就被一群人推进了车里,我知道肯定是放高利贷的那些人,我就求他们放了韩秋,我说这是我的事和她没关系。韩秋急了,她一急就喜欢爆粗口,她就说,你闭嘴,就算你死我也要看看你是什么死法。搞的绑架的人都笑了,他们把我们带到一条巷子里,我爸也在那。我爸说,放了我儿子。他们就笑,你还钱都好说。我爸说,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们说,那可没那么简单。我爸说,那你们要怎样。他们说,起码也得让你长长记性。我爸说,冲我来。我就大声笑出来,我说,老爸,你一个老头子,连站都站不稳了,怎么冲你来啊。我爸想看个神经病一样看我,韩秋说,你他妈疯了。那些人到认真看起我来。我说,想怎么样,我是他儿子,你再逼他真把他逼死了你们什么都拿不到。
阿盟看着我说,不见,你不知道我有多怀念我们高中的日子,那时候天天和你作对,看着你抓狂的样子我特高兴,但是有一件事我永远比不过你。
我抢着说,你作文比不过我。
他说,成绩也没你好。
我说,成绩就不说了,我也好不到哪去,但写作我还真是被你逼的,我那时候想啊,阿盟牛啊,富二代啊,天生主角光环啊,我再不出类拔萃一点,还不每次被他扒光了裸奔一样,没办法,你对数理化不感冒,我也好不到哪去啊,我只有在理科里面学写作文啊。
阿盟嘿嘿干笑了两声接着说,不见,那时候我真的超怕的,我真想撒腿就跑啊,可是韩秋和我爸都在,我能跑哪去,我两条腿在风中打抖地逞强,我一辈子也不想再遇到第二次了,我真的不是一根筋硬绷着,早就吓软在地上了。你猜他们要我怎么样,他们说,小子,你家不是卖内衣的吗,来,把这一套穿上,沿着这条街跑一圈,我就再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阿盟看着我说,不见,他们拿出一套大红的胸罩和内裤丢在我面前,那内裤也是女人穿的那种。
我说,你照做了。
他说,不然怎么办。我是无所谓了,反正不要脸惯了,我说穿就穿呗,韩秋不让我穿,她说要死我也陪你,我不要你这么窝囊。我说,窝囊个屁,你别难过,就当他们在给我们闹洞房,有什么大不了的。韩秋就笑了,真的笑哭起来那种,我就脱啊,然后穿啊,沿街跑一圈谁怕谁啊,就是冷,大冬天的这样跑一圈下来,我浑身都冻的乌青。
我笑了笑说,阿盟,真没有想到你还真是条汉子。
阿盟说,脸都不要了,就让别人羞辱呗,汉子真谈不上,我怕死的。
我说,那和韩秋怎么回事。
阿盟说,钱终于还上了,最艰难的日子也算是挺过去了,虽然在外面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但都没有高利贷那么恐怖,慢慢还,哪怕用一辈子总是还的清的,韩秋爱我,我也不负她,两个人就想着以后苦就苦一点,毕业后,我们就在南昌,她在一家国企上班,我呢,大专本来就是为了逃命,上跟没上一样,连个毕业证都没混到。我惨啊,在一家酒店做保安,说起来都可笑啊。
我说,没什么呀,保安也不一定没前途。。
阿盟说,不见,你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你不要总是把小说里电视里的那些百万分之逆袭的事放在正常人的身上,我做一个保安有个屁出息,我还说要给韩秋幸福,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我撑着啊,我不想放弃韩秋啊,我知道她一个月七千块,四千块用来给我家还债,一千块我们生活费,还有两千块存着以后给我们的小孩。她自己一天到晚过的跟吝啬鬼似的,从来上班只挤公交,半年不换一件新衣服,每天家里做好了饭带到公司去吃,公司的同事怎么说她的啊,说她上辈子是穷死的,这辈子对钱只进不出,多气人啊,哪有女孩子受得了这样挖苦,哪有女孩子不喜欢漂亮,哪有女孩子喜欢整的一副穷酸相,可是我家韩秋忍着啊,一到家里就做饭,做完饭就洗衣服,洗完衣服坐在沙发上看下电视。
阿盟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我就那么木讷地看着他,他说,不见,你他妈别在这个时候盯着我看啊,我都想死了。
我说,后来你就主动离开她了?
阿盟说,你觉得呢,这样的女孩你愿意不要她啊,我可没那么高尚。
我说,你应该抓住。
阿盟说,抓住个屁,丈母娘不同意啊,丈母娘大老远从县城跑到酒店来,我在大厅里慢悠悠晃来晃去,丈母娘冲过来就给了我一个巴掌,我嚓,我还以为是有泼妇来酒店闹事呢,对付这样的泼妇我擅长,我当时就用擒拿术把她制服。可是她一脱口就是,你个混蛋,我女孩被你害苦了。我靠,我当时就懵了,我才想起来,我和韩秋在一起这么久好像她从来没带我见过家人。我说,伯母。她说,我不是你伯母。我说,阿姨。她说,你闭嘴。我说,等我下班和你说。她说,你还知道要脸啊。我能不知道要脸吗?那时候好多人都看着我,连前台的小妹都在那里笑,我说,被你这样一闹我就没工作了。她说,工作?你一个臭保安也好意思说工作,你说你穷也就算了,还要女孩子帮你还债,你知道吗?我家韩秋为了你连北京的工作都不要了。
阿盟干笑了下说,然后我就像个沙袋一样被她打来打去。她说,你不能这么自私啊。然后打累了就给我跪下。我去,我爸给我跪了一次,求我逃跑,现在我一直以为是丈母娘的人给我跪了一次,求我放她女儿逃跑。
我看着阿盟说,那你呢。
阿盟笑了,他说,我做了一件我现在都自豪的事。她老妈来找我那天恰好是我和她在一起五年的时候,我就带她去南昌最好的酒店吃了烛光晚餐,她不肯去,她说浪费钱,我说必须去,而且要多拍几张照,以后看起来多好,不要等我们以后回忆起来都是一片空白,她一想就答应了,然后把最好的衣服穿起来,吃晚餐的时候一直在拍照,搞的其他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土包子。我说,你别拍那么多,别人看着笑话了。她说,才不管呢,我又不发朋友圈,这是我们的纪念,我还不舍得让别人知道呢。然后我送了她一件礼物,不见,你猜是什么。
我说,钻戒。
阿盟说,没那个钱,我送了她一件内衣,是原来我们家自己做的,我高中的时候本来想送给她的,但是那时候我觉得家里做女人的内衣丢脸啊,就没好意思送,一直藏在我的箱子里,那时候我就想,反正都要各自努力了,就送了吧,就送给她了。
我说,高中的尺码也可以。
阿盟白了我一眼,哪管得了那么多都是夙愿。
阿盟说,也算不得分手,我只是想给两人一点时间,然后就走南闯北去闯,算是不告而别吧,我知道自己特别恶心,但是我那时候天真啊,总觉得用一两年时间自己就可以衣锦还乡然后光明正大把韩秋给娶了。
我说,那你做到了吗?
我知道我是白问的。
阿盟站起身来,拍了拍全身,两袖清风一身尘土,和要饭的就差这一身衣裳了。
我说,你真是个混蛋啊。
他笑了笑,是啊,我真是个混蛋,韩秋结婚的时候我连回去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