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寒舟
1
金陵城,宋府。
宋有悔原不打算在谢世子的接风宴上露面,更无意与宋家其他姐妹争妍斗艳。
只是她们显然认定她会作妖,所以一个两个地轮番使了下作手段对付她。下泻药不成,就弄坏她新裁的秋衣,似乎就算不能叫她卧病在床,也得让她当众出丑才好。
对于她们的行为,宋有悔都一笑置之。
倒不是她大度,相反,她最是眦睚必报的性子。只是相较于以牙还牙地针锋相对,她更信奉“人若欺,必百倍还之”的原则。
既然她们如此看重那世子,她就如她们所愿,使出浑身解数,彻底断了她们的念想。
到了这一日,宋有悔盛装打扮。
赤色衣裙,张扬至极,朱唇黛眉,堪堪入画。肤如上等羊脂白玉,身似柳条轻摆多姿。最妙是那一双美目,眼角尖尖,眸光潋滟,一颦一笑,极尽风情。
“这位是?”谢明曜问道。
这是他自进谢府后,第一次开口,宋文昭一愣,赶紧回道:“这是我……二弟的长女。阿悔今日也这般迟,着实不该,还不赶紧见过谢世子。”
宋有悔当然是故意姗姗来迟,本想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瞥,就抽身而去。可她此时却不动作,只蹙眉盯着谢明曜,眼睛里满是探究之意。
谢明曜未及弱冠,却是少年老成。他着玄色长袍,腰环玉佩。眉眼沉稳,挺鼻薄唇犹如刀刻,透着硬朗和冷冽。唯眼角一滴泪痣,为其平添两分温和之姿。
直到宋文昭再次出声,宋有悔才收了目光,直率道:“都怪谢世子长得太好,叫人看痴了去。”
“哼!”
回应宋有悔的是一声冷哼,只是这冷哼却是出自谢明曜旁边的沈修武。
他也着玄色锦服,眉目俊朗,却不如谢明曜威严,多了两分斯文稚气。他冷脸看她,满眼不屑,似乎嫌她轻浮。
宋有悔莞尔一笑,正想出声,却被宋文昭给拦住了,“阿悔,不可放肆!”
“无妨。”谢明曜仍是惜字如金。
得了准许,宋有悔再次语出惊人,问道:“谢世子可有婚配?”
2
“宋有悔!”宋文昭低喝一声。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让她不要出来见客,纵是知道她一向肆意妄为,却也没料到她会如此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体面。
要知道,京城传闻谢世子冷面冷心冷情,便是对着一众京都贵女都不假辞色,又岂会看上她这般野性难驯的女子,亏得她敢问!
想着,宋文昭虚虚擦一擦额头的汗,小心地看一眼谢明曜。谁知,却听他回道:“未曾。”
“那世子看我如何?”宋有悔没羞没臊地毛遂自荐。
谢明曜直视她,片刻道:“甚好。”
俩人就这般不顾旁人,你来我往地你问我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宋文昭一脸茫然,暗自想着可是传言有误。
沈修武满脸怒容,着实看不上宋有悔这般没脸没皮的行为。宋家一众姐妹在偏厅门口偷听,直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我看谢世子也甚好。”宋有悔倒是懂得礼尚往来。
可她随即又摇头,一脸惋惜道:“只是可惜了,我幼时人傻太天真,早早便与人私定了终身,到如今竟是要错过谢世子这般惊才绝艳的男子,可惜得很呢。”
这种伤风败俗的话,大抵也只有她宋有悔能说得坦坦荡荡,偏谢明曜听得波澜不惊,倒衬得瞠目结舌的宋文昭和沈修武略显大惊小怪了。
“你……”
“你……”
宋文昭和沈修武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又同时戛然而止。
宋有悔一双美目在俩人身上扫了一圈,漫不经心道:“我如何?”
3
宋文昭和沈修武到底没说出她如何的话。
被调戏,又转眼被“抛弃”的正主都未表态,他们的看法有什么重要,想来宋有悔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必多此一举。
倒是宋有悔自觉可以功成身退了,略福一福身,转身不往偏厅,却是直接出了荣安堂。
只是临出门前,她又回眸一笑,不怀好意道:“非是我不愿久留,只是怕再呆下去,我那些面和心不和的妹妹们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
“我胆小得很,为以防万一,还是早早回我的院子,落了锁,闭门谢客。”
最后四个字,宋有悔咬得格外重,又拖长了音,明显意味深长。可她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倒像是没有其他意思。
留下屋内三个男人:
宋文昭是咬牙切齿,心中暗恼她败坏宋家名声;
沈修武是嗤之以鼻,对她的人品和行径半点看不上眼;
唯谢明耀仍是一张神色莫辨的脸,窥不出半点情绪。
这厢宋有悔一出门,就立刻收了嬉笑的情绪,冷着脸快步回了自己的风华苑,吩咐锁门。
不知内情的婆子,多嘴问了一句,宋有悔似笑非笑、似恨非恨地说道:“防贼!负心贼!”
这没头没尾的话,婆子自是不懂,可也只能照做,不再啰嗦。
是夜,亥时一刻。
宋有悔披了外衫,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话本,同婢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待听见窗外有轻微响动时,宋有悔嘴角噙了笑,提高音调对着婢女问道:“你可知道怎么对付负心的男子?”
见小婢女诚实地摇头,她便继续道:“若是你家姑娘我,那必然是转头就另寻他人,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同别人快活去,叫他头顶上戴一大顶绿帽才能消我心头恨。”
宋有悔说着,视线落在窗上影影绰绰映着的人影上。
她一早就吩咐过,窗户都落了插销不说,还抹了鱼胶,粘手得很,任凭那人如何有本事,也别想轻易摸进她的闺房来。
小婢女却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只老实巴交说道:“好女不嫁二夫。”
宋有悔嗤笑,轻挑地抬起小婢女的下巴。
“你莫不是忘了,你家姑娘可是金陵城里的头号‘妖女’。
“别说二夫,就是三嫁四嫁,那些大家闺秀怕是也要拍手称快,不必担心以后会被我抢了夫婿去。
“只是这夫婿的人选,我倒是要好好琢磨琢磨,是该选那……”
案上的烛火摇摇曳曳,屋内说话声时断时续,最后只听见一句“我乏了,你好好守着”,就再没了声。
只是可怜了屋外的人,当真死心眼地守着,与那皎洁的月光为伴,直到晨光熹微。
4
宋有悔说闭门谢客,果真作数。
一连五日,风华苑的人,除了采买的婆子外,竟再无别人出入。
只是宋家其他姐妹还来不及拍手称快,就发现明泽苑的贵客,除了沈修武偶有外出,谢明曜竟也是闭门不出。
众女当下就又理所当然地将其归于是宋有悔的错,浩浩荡荡地往风华苑去算账。
可奈何风华苑的下人向来行事随主人,泼辣无忌,任她们如何吵闹,就是不给开门。
众女吃了闭门羹,谁还愿意拉下脸继续自讨没趣,于是又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宋有悔压根不必露面,只躲在屋子里,嗑着瓜子,看着话本,清净自在得很。
只是苦了明泽苑的人。
这已是第八日了。
沈修武看着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的谢明曜,无奈道:“表哥,你这是何苦呢?”
“无妨,是我的错,总归要叫她消气的,咳咳……”谢明曜一脸病容,也难掩风华。
沈修武郁结,他知道谢明曜是一旦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
只恨那宋有悔当真狠心,明明知道谢明曜一连七日夜探风华苑,她却始终避而不见,还故意说什么有心人要锲而不舍、坚持不懈的话,这不是明摆着叫他一直傻等下去?
“表哥,京都的贵女哪个不是任你挑,你怎么偏偏就对她念念不忘!”沈修武已经不是颇有微词了。
“我这几日外出,听说她在金陵可是响当当的‘妖女’一个!许多浪荡公子哥都对她念念不忘,垂涎三尺,且她还行事乖张,作风放荡……”
沈修武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谢明曜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听他说道:“世人如何评判,我不管,可是这样的话,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
谢明曜目光凌厉,语气冰冷。
沈修武下意识咽一咽口水,忽然想着若是旁人当着他面如此说,会不会已经被扭了脖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更多,一道张扬至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如何放荡,沈公子倒是仔细说来我听听?背后说人坏话,可是你这读书之人的磊落?”
5
来人自是宋有悔,仍是一袭红衣。
被当场抓包,沈修武自知理亏,又想着她终于露面,表哥肯定想跟她独处,便瞪她一眼地跑了出去。
宋有悔本也不是为他而来,只呵斥一句“回来关门”,见他照做,便不追究了。
屋内有浓浓的药味,宋有悔捂着鼻子,嫌弃道:“谢世子这般娇弱,又何必自找苦吃?”
“为了你,吃再多的苦也值得。”谢明曜道。
宋有悔轻笑一声,走近了,挑起床幔,“看来谢世子吃的不是药,是糖是蜜吧,这般嘴甜,哪里是外人口中的冷面世子。”
“只对你如此。”
“我不稀罕。”
谢明曜垂了眼眸,好一会儿,低低叫了一声“阿悔”。他带了鼻音的声音比平时更暗哑,带了一丝委屈,平添诱惑。
宋有悔便在这一声里缴械投降了。
她剜他一眼,恶狠狠道:“你能不能有点儿长进,十岁的时候用这一招苦肉计,十六岁了还用!”
谢明曜心道,有用就好,面上却无耻地仍做出难受状,势要叫她心软。
宋有悔又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她不想如他的愿,可又硬不下心,眼睛提溜一转,计上心来。
她在床边坐下,忽然俯身凑到他眼前,调笑道:“便是生病了,近距离看,你仍是好看呢。我真是没出息,对着你一张脸,就心狠不起来。”
说着,她还轻佻地摸了一把他眼角的泪痣。从前她便如此逗他,每每都能气得他羞愤不已。
谢明曜本就因风寒,面色潮红,被她这么一摸,竟又更红了两分,体内也忽然窜起不知名的火,嗓子也发干,似乎病得更严重了。
他别过脸,轻咳两声,暗自想着等会儿要再喝一副药才好。
宋有悔的恶劣岂会如此便打住。
原以为谢明曜如今时时刻刻冷着一张脸,冷漠又高傲,却原来还如幼时那般害羞,这不是勾着她做坏事么?
想着,宋有悔干脆爬上床,双臂撑在他身侧,脑袋越压越低,近到俩人气息交缠。
谢明曜受不了她这般,想开口叫她起来,谁知一偏头,俩人就嘴对嘴了。
宋有悔也是吃了一惊,却见他睁大眼睛看她,似羞涩更盛,于是眨眨眼,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坏笑道:“让姐姐教你如何亲女孩子。”
她从前在谢明曜面前一贯爱逞强,装作对什么都很懂的样子,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不过她看的话本的确不在少数,什么杂七杂八的内容都来者不拒,对男女之事倒也知晓,此番倒是理论终于用于实践了。
谢明曜僵着身子不敢动,任她小狗一般在自己唇上亲亲舔舔,一种酥麻的感觉一路蔓延至心里。
俩人竟是一点也没注意到屋外宋文昭的声音,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6
宋文昭从府衙回来,自是要来看谢明曜的。
一来人家毕竟是贵客,身份贵重,若是当真在他这知府府上出了什么事,他哪里担待得起;二来他这几日遇到点棘手的事,想请人帮忙,自是要更加殷勤才行。
他一路进了明泽苑,没有遇着下人,倒也没觉得不妥。谢明曜一早就吩咐过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准踏进明泽苑。
只是他在他的卧房外,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听见谢明曜“进来”的应允声。
“世子,今日可有好些?”宋文昭问道,视线落在他进屋时才堪堪落下的床幔上。
谢明曜清清嗓子,回了个“嗯”后,竟难得主动地问道:“宋知府有事?”
他这一问,本意是宋文昭若无事就走吧,谁知,宋文昭还真有事。
“前段时间,金陵城外来了一拨流寇,他们占山为王,打劫过往游人,闹得人心惶惶。
“为一方安宁,我曾派兵剿匪,倒是捉了他们的头目。不过据查,他曾在京城身负命案,需押解进京受审……”
宋文昭说到这里一顿,因为谢明曜忽然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他赶紧问道:“世子可是不舒服?我即刻去找大夫过来吧……”
“不必!”谢明曜的声音比方才更暗哑,“你继续说吧。”
谢明曜说着,抓住被子下宋有悔作乱的手。
方才俩人听见宋文昭的声音时,宋有悔已经出不去了,好在谢明曜反应迅速地将她扯进了被窝,又放下床幔遮掩。
可宋有悔哪里是安分的主,她蒙在被子里看不清,也并不妨碍她作妖。
她也是头一次与人身贴身地这般亲近,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就跳出了那些话本上写的云雨桥段来。
她觉得脸热,被蒙着又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不好过,自然也不会叫谢明曜好过。
于是她摸索着,小手顺着谢明曜中衣下摆钻了进去,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腰部,打个圈儿,绕个圆儿,顺着背骨慢慢蜿蜒往上。
感受到谢明曜在她手指下微微颤栗的动作,她才觉得畅快了,却不知谢明曜是忍着怎样的折磨。
他看不见,不知她的手下一刻会滑向何处,触觉却该死地灵敏,哪怕只是指尖轻触,都能叫他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可他却不能发出丁点声音来。
“听闻世子曾在军中历练,也曾带兵剿过匪,有勇有谋,年轻有为。不知世子何时返京,若是方便,可否同下官一道押解这犯人回京?”
宋文昭说完,谢明曜没说时间,也没说同不同意,只说自己知道了,让他下去。
待他走后,谢明曜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压住宋有悔,叫她感受自己的异样。
宋有悔看清他脸上隐忍的汗珠,眼里的欲火,感受到下腹处的……忽然就心跳加速,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着要起来,谢明曜又闷哼一声,喘着粗气,求饶一般说道:“别动,会死人的。”
宋有悔难得听话,当真不再动作。
房间里静得很,宋有悔只听见谢明曜粗重的喘气声,和他喉咙里低低的压抑声。
好一会儿,谢明曜才像是劫后余生一般,说道:“我们成亲吧。”
宋有悔没应声。
7
托宋有悔的“福”,谢明曜大汗淋漓一场后,风寒加重,又拖了两日才彻底好了。
沈修武不知内情,还以为是自己故意带走小厮,害得谢明曜没人照顾才会如此,可他原本想的是让谢明曜使唤宋有悔端茶倒水,俩人能多处一会儿。
对此解释,谢明曜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继续一副面瘫样,可沈修武莫名就觉得那眼神是赞许的意思。
后来事实证明,他果真是做了件好事。
因为自那以后,风华苑的院门就日日大开,明泽苑的门也不再始终紧闭。宋有悔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来串门,谢明曜也不避讳,亲迎亲送殷勤至极。
就连宋府的后花园,也一改往日沉寂,时常能见着宋家的小姐们赏花赏景的身影。是不是真的赏花,那就另说了,可赏景却是真的,只不过赏得是谢明曜这个景罢了。
不过可惜的是,谢明曜身边,始终有个宋有悔。
他的目光,只肯落在她身上。看她笑,看她闹,看她耍赖撒娇,看她发懒犯困……
便是她再没大家闺秀的样子,便是她再不成体统,他绝无仅有的柔情似水,也都只给了她,叫人羡慕,叫人嫉妒,叫人恨!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谢世子。”
宋嘉柔倒是与她的名字极为般配,柔柔弱弱,我见犹怜。可惜谢明曜向来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绕过她径直往前。
“世子可知道宋有悔的身份?”宋嘉柔尖声说道,见谢明曜果真顿住,就快步走到他前面,继续说道:“宋有悔身份卑贱,连庶出都不是,只是个私生女!
“我不愿世子被她蒙蔽,所以实言相告。而且,她生性恶毒,不是良善之辈……”
谢明曜一言不发,听她说完,才轻蔑一笑,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记住,我心悦宋有悔,不因她性情好坏,不因她身份高低。
“她若是好人,我便为她成佛,她若是坏人,我可为她堕魔,只因是她,就是所有的理由。”
他声音不高,却似有千军万马之势,叫你知晓他的誓言之真之重!为之动容!
偏这誓言的正主,却狼心狗肺地胡搅蛮缠道:“啧啧,给我的誓言,你居然先说给别人!”
谢明曜回头,瞧见着赤衫的宋有悔噘着嘴,一副好没心肝的模样。
他冲她一笑,她就欢快地跑过来,跳到他身上,没羞没臊地“吧唧”就是一口,然后才扭头对宋嘉柔说道:“你猜,我若是说要杀你,他会不会给我递刀。”
8
宋嘉柔不知道,没有人比谢明曜更清楚宋有悔的身份和性情。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9岁,她11岁。
彼时,他随父母南下往外祖家拜寿,路上遭袭,父母双亡,他也跌落山崖。再醒来时,却是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宋有悔是他睁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那时的宋有悔,还没长开,却也是个小美人了,一双眼睛透着机灵劲。可她对他做的事,当真不是一个好姑娘该做的。
她眨着眼看他,甜甜地对他笑,他也傻了吧唧地对她笑,却冷不防被她砸了脑袋。
她可真狠,一下就给他脑袋砸开了花,然后瞬间换上一副吓坏了的表情,哭着到外面跟人贩子说他从床上掉下来磕到了脑袋。
也不知宋有悔是怎么说动了那人贩子送他去看伤口,还让她也跟着去了。她趁机偷了迷药,后来下在人贩子的水里迷晕了他们,带着他逃了出去。
宋有悔说,她原本是打算砸自己的,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就只好委屈他了。
谢明曜只能自认倒霉。他没有说自己被追杀的事,也没有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倒是宋有悔一股脑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她说她的母亲爱上了一个男人,私定终身后才发现那人早已成家立室。
她母亲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绝不肯伏低做小,所以哪怕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却还是毅然离开了那个男人。
她生下了她,给她起名“有悔”,养她到七岁,就郁郁而终了。
宋有悔也是个有本事的,凭着一副好相貌和能说会道的嘴,吃百家饭倒也平平安安长到九岁。后来是有人起了歹心,要将她绑了卖到青楼去,她才不得已出逃,谁知还是落到了人贩子手里。
逃出来后,宋有悔说要去见一见她爹,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叫她娘恨了一辈子。
谢明曜不肯说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一直跟着宋有悔。俩人走走停停,一路上全靠宋有悔坑蒙拐骗,才没被饿死。
后来天气转凉,还是风餐露宿,到了晚上,冷得人直打颤。
俩人不得已就相拥而眠,相互取暖,可宋有悔那时就人小鬼大,说自己这样就是被占了便宜,以后嫁不去了,非逼着谢明曜和她约定终身,此生非她不娶。
再后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写了契书,叫谢明曜按了手印。
只是谢明曜没来得及兑现,就被祖父派来找他的人带走了。
两个人自此分离。
9
“其实,”宋有悔难得伤感地说道,“我爹不是宋家二爷宋文远,是宋知府宋文昭。”
当年谢明曜消失后,宋有悔也被宋家二爷宋文远找到了,他其实一直在找她,想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
原来宋有悔的母亲在和宋文昭私定终身之前,曾问过宋文远关于宋文昭的事,那时宋文远受哥哥所托,便撒了谎,说他并未娶亲。
他以为女子总是心软,纵是日后知道了,也不过闹上一闹就好了,可谁知她竟那般决绝离去,甚至独自生下女儿抚养。
宋文远说他一直记得她母亲离去时那双悲伤倔强的眼,希望能弥补。
可他从来都是辗转各地做生意,再回来时,宋有悔已经不见了,所以花了大力气找她,带她回了宋家,许给她自己长女的名分,不让她被看轻。
“以后有我在。”谢明曜搂着她轻声说道。
他回到王府后,怕家里那群豺狼虎豹会得知她的存在,将她当成她的软肋威胁他。他是不怕同他们鱼死网破的,可却不愿她受伤,所以一直不敢找她。
这些年他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查明了当年追杀他们的凶手,也终于掌了权,稳固了根基,才迫不及待来找她了。
“可越是大家族,关系越是错综复杂,人也越麻烦。谢世子,你是要许我现世安稳,还是要我替你扫清风雨?”
宋有悔可不是会被迷得晕头转向的姑娘,脑子转得贼快,不会做那亏本的买卖。
谢明曜笑,“真敢动歪心思,能伤着你的人,都已经被我卸了手脚,动弹不得了。
“倒是留了几个喜欢四处蹦跶作妖的,他们跟你的玲珑心思没法比,可我对付起来就有些麻烦,府上缺个能收拾他们的女主人。”
“女主人?你想找谁?”
“你……我们成亲好不好。”
“再说。”
10
宋有悔始终不松口,谢明曜继续鞍前马后。
他不敢找她,可宋有悔却是实实在在找了两年才作罢,那些念念不忘,又杳无音信的日子,真真叫她煎熬得很。
她才不会告诉他,要不是当年看他长得好,她是一定不会带着他这个拖油瓶的。
后来叫他按契约,也是想留住他,可他却隔天就消失了,害得她伤心落泪,还生了一场大病。
沈修武自是发现俩人的关系又停滞不前了,他虽还是看不上宋有悔,却仍是起了撮合的心思。
听说这两日,金陵城外有一园林内的海棠二度开花,吸引了许多公子小姐前去赏花游玩。沈修武就提议一起去,宋有悔不反对,谢明曜自是答应。
可那次出游,虽让谢宋俩人彻底定下关系,也叫沈修武对宋有悔改观,却也成了沈修武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噩梦。
那一日,快到园林时,宋有悔突然说想吃张记的芙蓉糕。沈修武说去,可谢明曜嫌弃他骑术不佳,会耽误时间,关键是不能让宋有悔吃上热乎的蒸糕,就自己去了。
沈修武和宋有悔先入园。谁知入园后,还没往深处走,就被人从后面捂住嘴迷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俩人都被反绑了手,同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少女困在一屋了,边上守着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从他们断断续续地交谈中,宋有悔知道他们便是宋文昭之前提到的那群流寇,而他们的意思也很明显,是要拿他们换回那个匪首和一大笔银子。
了解了这一点,确认没有生命安全的威胁,又见沈修武没什么事,宋有悔也不慌张,闭目养神。
这厢沈修武头一回遭遇横祸,心里不是不害怕。而身边的人,少女哭哭啼啼,少年哆哆嗦嗦,更是让他心头突跳,唯独宋有悔一派泰然,他不由对她另眼相看两分。
“哭哭哭!哭什么哭!”一长相凶悍的男子,忽然烦躁地抓住临近的少女打了一巴掌。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父亲有钱,他们会送钱过来的……”那少女挨了打,更是哭着求饶,连带的其他少女也跟着效仿。
那男子更是不耐,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这时,边上一长相猥琐的男子凑了过来,道:“二当家的别恼,都是群小丫头片子,难免哭哭啼啼的,也用不着您出手,小的有的是法子叫她们安静下来。”
那男子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开了门出去。
猥琐男子便眼里冒着色光,朝那还在哭啼的少女走过去,淫笑道:“小姑娘这般爱哭,大爷疼疼你,就不哭了。爷还没玩过大户人家的女子,想来滋味一定妙得很。”
他说着,就去扒那女子的衣服,女子双手被缚,躲不开,只哭得更撕心裂肺。
“住手!”沈修武怒喝,那猥琐男子一顿,走过来,对着他就是一脚,“他妈的,还当你是耀武扬威的世家公子呢!还敢在大爷面前装好汉,你能耐呀你!”
眼见沈修武被打,宋有悔垂下眼睑,动了动手腕后,忽然娇笑一声,对着那男子魅惑道:“打他有什么乐趣,你过来,我有更大的乐子给你。”
“宋有悔,你疯了!”沈修武被打得直抽气,却还是拖住猥琐男要走的腿。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一个女子都知道,你却不知,果然读书人迂腐。”
宋有悔这时还不忘讽刺他,可沈修武却知她是为救他,但她难道不明白,若她在这里出了事,谢明曜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还是你这丫头对我的性子,嘿嘿。”猥琐男淫笑两声,猛地踹开沈修武,往宋有悔走去。
11
“你!你!”
猥琐男捂着脖子,倒退两步,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宋有悔。
“我怎么解开的绳子?还是我怎么敢杀你?”
宋有悔手上紧紧握着带血的簪子,脸上也沾了他喷出来的血,妖艳血腥,竟像是地狱里的走出来厉鬼。
但她到底是吃了亏,被那人占了些便宜,衣服撕破了,露出胸口处大片白皙皮肤。
不过总归那人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待之前凶悍的男子得了禀报,走进来看见地上的男子,对着宋有悔就是一脚,“臭丫头!你找死。”
宋有悔被踹倒在地,也没松开手里的簪子,可她明显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可见疼得厉害。沈修武除了喊“住手”,别无他法,人生头一回,他觉得自己窝囊。
凶悍男子还想再打,宋有悔抢先说道:“我杀他一个,却可以救你们几个,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你最好给我说出点什么来,否则我这剑可不长眼!”凶悍男子拔了剑,恶狠狠道。
宋有悔勉强靠坐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道:“你选择用这一群人做筹码,就明白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那你也该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看中脸面或许比看中他们的命更甚。”
“所以呢?”
“所以,若他们独自受辱而死,或许他家里就悄无声息地处理了,不走漏风声。
“可若是这般当众受辱,那就是在人前丢尽了脸,在整个金陵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面前,所以他们绝不会当哑巴亏咽下。“唯有不惜重金悬赏追杀你们,摆出一副为子女报仇的姿态,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凶悍男子听完,摸了摸下巴,似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冷哼道:“你倒是有胆有识。你是如何解开绳子的?”
宋有悔也不藏着掖着,干脆道:“我吸入的迷药不多,被绑起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略动了点手脚,所以绑得不严。”
她幼时有过被掳的经历,一路颠沛流离,躲避歹人时,也用过迷药,自是有防备的。
那凶悍男子想再说话,有人匆匆进来,向他回禀了什么,他就赶着出去了。
宋有悔隐隐约约听见了“谢明曜”的名字,这才放下手里的簪子,真的放松下来。
末了又想起什么,扫一眼那些少年少女,眯着眼说道:“今天的事情,谁敢说出去,我有的是办法叫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知道么?”
或许是被宋有悔方才杀人给惊着了,那群人争先恐后地点头,她又看一眼沈修武,才合了眼。
12
谢明曜冲进来时,身上带了伤,也带着浓重杀气。
他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宋有悔,待听见她对他撒娇一般喊了声“疼”,他才敛了目眦欲裂的神色,也将高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原处。
他替她检查后,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小心地抱着她出去了。只临出门前看了一眼沈修武,对旁人压根不放在心上。
没有人知道他买了芙蓉糕回来,半道遇上官府的人马,得知这园子被贼匪占领时,无以复加的悔恨和担忧。
那种可能失去宋有悔的无助心情简直让他绝望,叫他忍不住想要将这些人挫骨扬灰。
后来沈修武得知,那一日,谢明曜只身提了匪首入园,直接要求与那凶悍男子对话。待那人一出,他双目赤红,一言不发,见人就砍,将他一刀毙命。
若是普通贼匪怕是当场就散了,可这一群亡命之徒遭如此挑衅,当下俱是蜂拥而上。两厢缠斗间,谢明曜只求快速斩杀,避开一些致命招数,就不管不顾,一路厮杀。
沈修武不敢想象,若是宋有悔当真出了事,谢明曜会如何。
好在,宋有悔只是断了一根肋骨,好好修养就是。
“好无聊。”
“今日是想要我读《艳婢传》?还是《风流书生》?”
“都不要,你端着一张神佛的无欲无求脸,念这般露骨的书,受不了的是我。”
“阿悔……”
这一声叫得无奈又宠溺,便是偷听的沈修武都起了鸡皮疙瘩。
没办法,谁叫自回来后,谢明曜就开启了陪吃陪聊陪养伤的日子,他要见他,只能来风华苑,来一回就见一回俩人的腻歪模样。
可谢明曜乐得每天被宋有悔变着法地折腾,今天学唱曲明天读禁书,宋有悔倒也终于松口,同意伤好后随他启程回京和成亲。
不过她给出的理由是,怕自己哪一日再出点什么事,没能睡到谢明曜就去见阎王的话,太亏,也便宜了别人。
可据说,也是因为谢明曜被她磨着陪睡时太规规矩矩,被她撩拨得狠了,就去洗冷水澡,始终不肯碰她,只拿没有名分说事,逼着宋有悔妥协。
沈修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未进屋,又出去了。
从前谢明曜说宋有悔千般好,他都不信,如今才知,谢明曜当真比他会看人。
宋有悔是那种强悍到可以独当一面,也柔弱到叫你恨不得拥之入怀,细心呵护的女子。
她的两种姿态展现给两种人,一种是给陌生人的,一种是对她爱的人,这般女子才当真可爱。
他只愿自己有朝一日,也得遇这样的女子。
他走后,宋有悔又在捉弄谢明曜了。
“不如今日咱们来演《艳婢传》那最香艳的一幕?谢世子脱衣?”
“阿悔……别闹……”
“你嫌我闹?”
“阿悔,我永不嫌你。”
“准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