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Zetor出来后,我很担心江蜜,但是她异常平静,只是兴奋不复从前。
回程的飞机在飞行途中遇上罕见的暴风雪,重新迫降到赫尔辛基机场。当时已是开学前一天的傍晚,而风雪即使即刻停下,最早也只能做第二天的航班返回,学校的课也必定是赶不上了,索性不去想。
坐在去往航空公司方面提供的酒店的机场大巴上,无论从哪个角度车窗哪个角度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象,大巴车仿佛一个隔离了时空的黑匣子,兀自在风雪中行驶。突然有一刻,我希望它就这么永远开下去,永远不会触碰到尽头地开下去。
然而,就在五分钟之后,它停在了酒店门前。待我和江蜜走到房间门前,她突然开口,
“江源,我们分手吧。”
“你想好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问为什么。
“嗯。”
“真是深思熟虑?”
“不敢说……只是如果我现在不这么做,我不知道我会怎样……”
我打开房间门,半推着江蜜进去,关上门,抱住她,
“ 你知道无论是多奇怪的理由,我都会理解;多看似荒唐的决定,我都会接受;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说是爱,也不为过。在你的人生里,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我也相信他们在那时那刻绝对的真心。但是江蜜,我知道我能站在你身边,不是你选择了我,也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我们彼此别无选择;我知道你说 '我不是在向你表白,也不是在说我喜欢你,而是我想和你共度余生’的含义,因为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是和真正的自己在一起。”
我凝视她的眼睛,她有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眼睛。
“别逼我……”
“我已经答应你了。” 我以为江蜜对我有绝对的信心。”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你本来的面目。”
她的泪水突然喷薄而出。
“ 为什么你始终不明白!一旦你完全理解了我,就会明白我的处境是多么万劫不复痛彻心扉,你不会像其他愚蠢的人一样开导我,因为你懂我,你会沉默不言,你会比我更加悲伤,你会因为我的悲伤而悲伤。“
她突然跪在地上,我没有去抱她,也没有试图扶起来。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亲爱的,我们太相似了,相似到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我深陷泥潭,你也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们能够相互理解,却不能相互的安慰和救赎。我曾经以为,如果能够和你共度余生,该会是像一个人获得永生一样地幸福,但是,现在才发现,一个人的永生,是根本没有力气支撑下去的。”
江蜜触碰到了我知道却不忍心点明的真相。
于是我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走到前台问漂亮的小姐姐有没有空房间,拿到房卡之后走出了酒店大堂。走过两个街区,一条街上的酒吧灯火通明,丝毫不见风雪曾侵袭的迹象。我买了两瓶啤酒,回到房间,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用江蜜在来的路上一路抱着的CD播放器开外放,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我也想听Autumn Leaves来着,但是那张CD,我在圣诞节的时候作为礼物永远送给了江蜜。
回到里尔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和江蜜照常去市里吃了饭,郑重而友好地就对外公布的分手原因和细节进行了讨论。最终协商结果是,双方性格不合,芬兰旅行结束后和平分手。
“性格不合……真是自动化一般的借口。” 我几乎能听到程璧心里的“啧啧”声。自动化系俗称万金油。
“何必如此真相。你这种一针见血的聪明人呢,就应该给我们普通人一点空间。”
“对了,你是否知道江蜜和米雪关系如何?”
“她们……画风差异略大。成不了莫逆也做不了闺蜜,但互相做个模范室友还是绰绰有余的。” 做室友这种事,是成年人生活里最简单的了。只要双方都各自遵循准则加上不时有原则的退让,是怎么也不会崩坏的。我对同学校出身的两个女生充满信心,但程璧是程璧,不得不问一句,
“为什么这么问?”
“ 因为你说过我有水晶心肝的呀!”
狡猾……
我已渐渐远离江蜜的生活。现在刻意的避让,也许她的压力会减小。不过,当初她那一句'一个人的永生,是没有力气支撑下去的' 令我十分在意,我第一次想联系她父母。这个念头的出现令我着实吓了一跳,女朋友的父母,在我的概念里是十分久远的以后的事情。现在是前女友了,更是八杆子打不着了吧。
江蜜很少提起自己的父母,年龄、学历、职业我一概不知。
苏琦瑶!
我在微信上问苏琦瑶江蜜父母的联系方式,她第一句反问我,
“你们之间出了问题?”
“我们分手了。”
苏琦瑶给了我江蜜母亲的电话,并没有多问下去。我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和解释要联系江蜜父母的原因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当天晚上,推算是在北京时间的凌晨三点钟,苏琦瑶突然发来消息给我,
“ 有关江蜜的事,除了她父母,你们还有我。”
和江蜜分手,我很难过,但是又不是那么的难过。那种难过,就像是浸润在生活中的一种底色,消无声息地给每一天的色彩加一层灰色的滤镜,不会突然地心痛,却会让每分每秒都减慢了节奏。说到底,还是我事先有些许预料到的缘故。
从和江蜜在一起开始,我逐渐意识到她身上带有一种抑郁的气质。不是外在的忧郁,也不是感伤,就是抑郁。她会时常陷入一种缓慢的生活节奏中,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提起任何事情眼前都是空洞的一片,直至有下一个超过过高阈值的刺激点来带动起她的兴奋,用她自己的话说,“我需要一剂强心剂”。
尽管如此,江蜜的日常生活依旧可以维持,该做的事,也会不拖延地完成。但是分手那天她说的,”一个人的永生,是根本没有力气支撑下去的“,使我怀疑她抑郁的成分加重,甚至去想是不是到了需要药物治疗的边缘。想联系江蜜的父母,是想知道她在认识我之前,是否也有过类似的境况。
但是今晚,苏琦瑶发来的话突然使我害怕。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我不敢联系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谈起我所感知到的江蜜。她毕竟,太敏感太脆弱了,经不起我的唐突。
结束一段感情之后重回单身的日子总是清闲许多,所以当米雪来找我拍照的时候,我抱着打发时间的想法又莫名地答应了。
冬装咖啡厅照,春装咖啡厅照,樱花照,废片都有几百张。直到有一天她急急地约我却不为拍照,
“你最近和江蜜还有紧密联系么?”
“联系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紧密。”
“你们真是因为性格不和和平分手?没有其他隐情?”
我突然紧张起来,米雪不是八卦的人。”你作为室友发现了什么?”
“我觉得,” 她突然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熟人之后说,“她想回国。”
“她想解约回国。” 米雪强调了一遍。
恐惧,不安,掌控感的缺失,像棉花又像潮水地向我涌来。原来最大的讽刺,是我自以为对江蜜的了解。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我明明什么都不懂还去自以为是地抱住她试图安慰她试图让她相信我依靠我。但是我什么都不懂,我能做的只是坐在一边沉默。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能我当时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昨天听到了她和她们系里的教务打电话,谈论降转和选课的事。”
“哦。”
“江源,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是普通情侣这么普通。就算分开了,你们之间也一定有着什么牵绊。虽然我们是室友可以时时相伴,但是对于她,我完全看不透,也无能为力。”
一个星期之后,江蜜一张机票回国了。没有和任何人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是我堕入黑暗的开始。因为那意味着,对江蜜来说,我也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