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那年我见到了陈青杨,三个小时后她躺在了我的床上,我们折腾了许久,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一滴滴的汗珠流在她的脖子上,流在我的脖子上。
陈青杨问我为什么会来广州,我说在武汉做设计一个月幸苦只赚三千,听说广州能赚四千八我就来了,工作三年升到六千。
我问陈青杨为什么会来广州,她说上海住了一年半,北京住了大半年,听说广州冬天不用穿秋裤,能在南方露腰儿,咱就不去北方穿棉袄了。
陈青杨问我喜欢现在一成不变的生活吗,我回答说慢慢会好的,一成不变只是暂时的,等我存够了钱就买辆车,周末自驾游,逛逛周边,游游山水,泡泡妹子,结结婚。
我问陈青杨习惯现在居无定所的生活吗,她说总会稳定下来吧,漂泊只是暂时的,她也试图去工作,面试去了一家商贸公司,可办公室把握憋坏了,她又辞了。
我们闲聊了很久,始终没聊到正题。那些过往,她不愿意说,我不刻意问。过往堆积在你我的脑海里,层层叠叠的摞成厚厚一打,我琢磨着该从哪一页抽出来,才不显得唐突。
那一年陈青杨错手杀了老苏,我带她逃亡。我带陈青杨去了一个叫七里湾的村子,七里地散落着七个村户,由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连接起来,最里的村子三面环山,一面靠湖,我带陈青杨躲在这个村子里。
那天她对我说了些什么来着?
在一片寂静的小山丘上,长满了野生的松树,松果落了一地,在鞋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阳光很容易透过这片松林照进来,落在手心上却没有一点温度。我和陈青杨慢慢悠悠的穿梭在林间,我低着头如觅失物似的走在她的后面,等着她开口打破这沉寂。
“你知道这村子什么时候最热闹吗?”陈青杨指着山丘下的房子说“是凌晨五点钟以后,睡在那间平房里,老鼠会集体躁动,在天花板上跳跃,屋外公鸡开始打鸣,然后是天明前此起彼伏狗的吠声,汪、汪、呜。”
“我一直以为,这里无时无刻不安静,安静得心发慌,一个人晚上怕的话就打开灯睡,过两个星期我给你……”我说话有些迟钝,还没说完陈青杨就打断了我的话。
“对了,还有火车,早上公鸡打鸣的时候就有火车声传过来,咚咚、咚咚”她指着北面的山沟说“应该是那个方向,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火车好像一个礼拜才通过一次。”她又指着靠东以南的山说“然后是那里,秋来,那是监狱你知道吗,直线望过去,离这里不到两公里,你还说可能是间学校!”
“监狱?我说学校怎么会建在这种地方呢。”我望着远处山上那间有篮球场的建筑群,开始有点紧张,说:“如果你不想呆在这里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吧。”
“我没怪你呀。”陈青杨抿着嘴唇带笑意的说“秋来,还喜欢我吗?”
“喜欢,”我说“喜欢你很久了,不是小时后那种喜欢。记得那天带你来这里吗,我牵着你手,我们笑得好开心,那天的天气也很好,那条小路旁开满了花,油菜花飘着香味。我牵着你的手,像两个孩子在小路上走……”
陈青杨又打断了我的话,她说:“你以后一定要记得我,你要把的我的照片从网络空间里另存下来,全部打印出来,然后贴在墙上,有一张很性感,呵,穿黑色裙子那张,那裙子很短吧,都到这里来了。”她在大腿的上部比划了一下手势。“还有穿黄色吊裙带那张,那时候我很喜欢黄颜色的衣服,黄色的吊带裙、黄色的背心,黄色的长袖T恤特别漂亮,以前跟你在校园里走的时候我老穿的那种,你记得吗!那时候我给你买了一件黄色的外套,你说太俗气不肯穿,我知道不适合你,但我还是坚持要你穿,你记得吗!”
以前的一切我都记得呢,从认识你的那年到现在的一切,记忆犹新。如果说有什么应该被刻意遗忘掉,那是我站在一片燃烧成灰烬的房子前,放声哭泣的午后。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九月底的某个周六,我像往常一样去七里湾找陈青杨,还没进村子就听人说吴老太家煤气爆炸,轰得只剩下一面墙,我扔下折叠自行车急匆匆跑了过去,未烧尽的房屋废墟里冒着点点红光,陈青杨那间房几近成灰烬。对着废墟喊“陈青杨,陈青杨啊!啊!”,我趴在地上挖着灰烬,“陈青杨!啊!”,行为几近癫狂。
旁边拿着脸盆浇水救火的大爷不敢靠近我,觉得我是疯子。
我被带到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双手涂满烧伤药,随意的裹了一圈白纱布,我什么也做不了,上厕所特别费力。我坐在房间里,几个小时都没人搭理。警察局的房间,时间流逝得比外界慢很多。
我看着窗外,一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秋风初来,楼下的树丛飘上一阵花香。我不记得,那时候我想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就想这么一直看着窗外。
做笔录的警察进来,看了一眼窗外,敲了敲桌子,把我游离在窗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说,据调查,今天七里湾煤气爆炸事故的死者叫陈青杨,几个月前与一宗谋杀案有关,是在逃嫌疑人,被谋杀者苏久舒是一名教师。
我说,原来老苏叫苏久舒,这名字真难念,听着像“输就输”。
警察一字一句的说,你涉嫌包庇嫌疑人陈青杨,带她逃跑躲避在七里湾,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村长把事情都交代了,你也是从犯,知不知道,要坐牢的。
我说,坐牢就坐牢,随便吧,该判几年就判几年。
警察说,坦白从宽,你把事情交代清楚。
我说,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听说陈青杨住的租住房里发生的事,我决定带她逃跑,在警察还没来之前,我带她下楼跑去了车站,我们坐了很久的长途巴士,恩,也没多久。中途下车后,我带她走了很远的路,恩,也没多远。我安置她在七里湾里住下,住了很久,恩,也没多久。坐了6个小时的巴士,走了7里地,住了6个月。上个星期她说,她想离开七里湾,我说等考完驾照、存够钱就带她去另外一个城市,没想到她会自杀。
警察说,你认为是自杀吗?
我说,她一定是自杀,我敢肯定她是自杀。
我说的内容不多,却被写出五页纸来。我手上的烧伤严重,露出烧破皮的红白口子,一股烤猪肉味,硬是被警察逼着脱了纱布,在每一页口供上签了字按了手印,我说,都看不清指纹,用脚印代替吧。警察说,好了,我们随时会联络你,如果案情有发展需要你随时过来协助调查,回家吧。
父母在警察局门口接我,说,秋来你做得对,没事,坐牢也没事,做人不能不讲点感情,爸妈都是支持你的。
离开了警察局,往后也没有拘留,没有再次审问。
陈青杨的母亲哭成泪人,时常封闭在家里,我爸妈怕她出事,每天都会敲一次门送一份饭过去,顺便把菜刀、剪刀、长布都搜刮走,连根针盒都没放过。至今,陈青杨她妈做饭都只能靠手撕开,包菜也手撕,猪肉也手撕。
在广州天河的层层叠叠楼宇间,雨落雨停,鱼跃鱼浮,花开花折。我们吃着夜宵,旁桌传来听不懂的广州话,两个人,烤鱼烧茄,喝几瓶,吃一桌。
秋风逐起的夜晚,我和陈青杨坐在体育西路不远处的天河村吃着大排档,我提议,换个地儿喝酒,带了十瓶啤酒上了的士。我们来到珠江边,坐在地上,聊着天,喝起酒来。四周一片耀眼的繁华,后面是珠江新城花城广场,对面是海心沙亚运展馆,一河之隔。广州最高的西塔就在身后,据说在全球十大超高摩天大厦之列,据说里面有一家四季酒店,可以透过落地窗躺着看夜景。
深夜十一点半,我们开了第七瓶啤酒,我们坐在临江大道的珠江长岸,坐在寂与寞的川流边,坐在忧与伤的河岸上,聊着、喝着。
我说,我们能再次遇,真是有缘。恩,这五年你是怎么过的?
陈青杨说,这些年来我没有朋友,不敢联络母亲,不敢喝醉,我担心哪天说漏嘴了,带来些没必要的担惊受怕,我还担心会进监狱。至今,我都找不到一个肩膀,哭一场。如果我在他的肩膀哭,我一定很爱他。
陈青杨说,我想喝醉,今晚我想在广州的江边喝醉。那天她并没喝醉也没有哭,她说我们该回去了,还不走啊,你想去四季酒店开房吗,贵死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