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我在一家摩托维修店当学徒,夏天还没到,奥运会的宣传条幅拉的满大街都是。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凤凰传奇的腔调一夜间爆红于民间和网络。
镇上的街道是倚在穿过镇中心的国道而建。那条国道黝黑而硬实,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银色的光芒。在那条人流和车流混杂的街道上,不时的从旁边的包子店,小吃街吹来一阵又浓又香的白烟,我能闻到那里夹杂着从远方驶来的货车漏下的汽油味。那些从远处风尘仆仆赶来的货车在附近的包子店稍作停留后,就在这个小镇加满了汽油,然后在扬起的灰尘中不见踪影。他们从远方赶来,目的地在远方。
我专心致志地拧好每一颗螺钉,每一颗螺钉都会找到般配的螺帽,我只要顺手轻抚一下,他们就会咬合的天衣无缝,就像一对亲密的恋人拥抱在一起,怎么都拉不开一样。待我拧上了火花塞边缘的最后一颗螺钉后,摩托的主人应势递给我一根香烟,我双手涂满了黑色的油漆,用两只手掌夹住烟,送到嘴边。那人还想掏出火,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
那人在修好的摩托面前踱了两步,伙计,行了?他说。
期间我望了望街道旁边的水果摊,一位领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在和小贩激烈的争论,耳边传来两声喇叭低鸣。
对,火花塞的问题,没问题了。我边回答他边找我的那块沾满油泽的抹布擦手,但那快抹布不知道让我扔在了何处。只能摊开两只油光发亮的黑手。
摩托的主人在交给舅妈修理费后,开始载着一个染着金发的年轻人朝国道驶去。那是一架崭新的三菱大架摩托,还没上牌,拧着油门声音清脆。我想,只有那样的摩托才配在这样的高速行驶。
这是我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舅妈喊着我一起吃饭,我问,二舅那。刚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多嘴,二舅又去棋牌室堆砖头了。舅妈脸上散发着幽怨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妇女更易衰老。
二
我终于找到了那只破败不堪的抹布,我把门面前的修理工具丢进修理箱里,仔仔细细地插拭手角的每个角落。黑色的土地上流着紫色的油漆,油漆沿着沟壑蔓延开去。这时我的正前方推来一辆小架的银色摩托。
哥们,我这里已经下班了。下午来吧。我头也没抬,不耐烦的说道,指尖的油泽被我擦一干二净。我从旧制服里掏出火机,正要去点那跟被我叼了良久的香烟。
这样啊,那能不能先放在这儿。我下午来取。是个甜美清脆的声音。
我把摁着的火又熄灭。去看那位姑娘。
她穿着桃红色的毛衣,外套一件粉色的碎花羊毛衫,穿着干净的牛仔裤,帆布鞋。小巧玲珑的粉红色耳朵上挂着一对闪亮的吊坠。一头黝黑的秀发像一团迷雾,让人迷失在其中。
是个姑娘啊。我用有点慌张的语气搪塞她。随即把那根沾满了我口水的香烟别在耳间。
要不然哩。姑娘冲着我笑。然后姑娘向我解释他这辆车的毛病。刚买好青菜,回家的路上这辆摩托就莫名的熄了火,再也没有打着,回不去了。姑娘坦诚地向我交代。
我看看姑娘微微发红的脸颊,对姑娘诚恳的说,虽然下班了,不过我可以帮你看看。我尽量说的风淡云情。避免让她多想。
但即使是这样,女孩的脸还是有点绯红。此时太阳正照在她的头顶,像给她戴上了一顶王冠。
那就不好意思了,还打扰你吃了饭。姑娘略带歉意。愣了几秒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去推那辆小架摩托。
我大步向前,一手握住摩托的把手,离那位姑娘很近,但又保持着恰到好处而又不失体面的距离。
我来。我面向姑娘说。
在我收拾着工具箱里工具的时候,那位姑娘就站在我身边,问我怎么样,好修吗。
我说问题不大,十分钟估计就噢了。
姑娘好像一时没明白噢了什么意思。停顿了好几秒才认真的点点头。
好萌的一个妹子。我这样想想不动声色的笑笑,开始撬开那家摩托的的油气罐。
你笑什么。姑娘问我,随即也笑了。
你不也笑了。我答。
我是看你好笑才笑的,好吗。
你能笑,不准我笑啊。我无赖的对着她说。在关键的时候,这句话总能奏效。
姑娘顿时哑语。然后又是冲着我微笑。我想,这姑娘脾气真好。
我喜欢在拆卸每一辆摩托时,对其性能做初步的评估和推断。这是一种病,得治。我的二舅曾经对哟调侃。
那我就是无药可治。我对他说。
三
在我面前的这辆摩托保养得很好,没有碰撞的痕迹,后座的支架上条纹脉络清晰可见,但这辆车应该买上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两年。
姑娘在旁边认真的看着我修理,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我看,看得我头皮发麻,我转过身去看那姑娘,她在看车。
你不用带套套吗?姑娘转向我。比如,嗯。手套?!
我想这姑娘真逗。能把套套两词用在了这儿,还说的这么自然淡定。
我说不用,这样方便,回头擦擦就行。
但姑娘硬是从摩托的座子下面翻出来一双手套,雪白的工地施工手套,粘了点水泥和石灰。
你那是百宝箱吗。我对她能瞬时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感到好奇。
她把手套递给我,诺,用吧,沾了一手的油泽毕竟不好。他像极了我的前任女友。用关心而略带毫不关心的语气。
那真不好意思了。说着我很好意思的收下手套放在拱起的大腿上。随即心底有一团火在荡漾开去。姑娘挡住了我身后的的太阳,但我感觉即使在那阴暗的地方,也很温暖。
从远方传来一团云雾一样的歌鸣,真切而又恍惚飘渺,响了一阵就被阵风吹散。那歌声是从对面KTV房间里流出来的。门面装裱着 阿里巴巴 四个闪闪发光的大字。那里歌房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差。
我不知从哪儿来了兴趣。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翻唱着凤凰传奇的情歌。姑娘说,你是个俗人。
我说,是这首歌俗。
姑娘转而说,你真有趣。
我拧紧了油罐的螺丝,拧着油门,车筒里冒出一缕青烟,声音温和。预热调试完毕,确定完美无误,我伸了伸懒腰,告诉姑娘,大功告成,可以上路了。
她问我多少钱。我回答她,这辆车不是在我工作的时间内修理的,所以不要钱。算练练自己的手。
姑娘说这样我就欠你一个人情。这时舅妈准时的从房内出来,准备收钱。我向她挥挥手,这是我朋友。
那位姑娘一下看懂了,执意要给我钱。她说,人情这东西总是要还的。
那你请我唱歌去好吗,我认真的看着她,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我都说你是我朋友了,给钱太俗。我顺手指了指对面的歌房,就在对面。我对姑娘说。
她怔了两秒。随即点头答应。
她走的时候,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我问她,该怎样叫你。
叫我娇娇。
我说好的,阿娇再见。然后阿娇就在我的注视下消散在人群中了。她那辆摩托骑得稳重而缓慢,没有一丝杂音。但我倒希望它能再出些故障。
四
阿娇走后的那天傍晚,红霞满天。我看着快要落下的夕阳,一边修理着旁边的摩托,一边拨通了阿娇的电话。通过电话传来的温柔笑声让我像是看到了阿娇的侧脸。那天我和阿娇聊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听到阿娇那边有位中年妇女在喊她。
我妈叫我吃饭了。阿娇一边应和着他妈一边和我说再见。
我说阿娇,别忘了你还要请我去唱歌。阿娇嘻嘻哈哈的笑着,记得了,记得了。
那再见。
再见。
第二天是我请的阿娇唱的歌,反正谁请谁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和阿娇能在一起唱了歌。
那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像一块染了颜色的冰。正是一个唱歌的好天气。我在那天特地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外套,和阿娇一样穿上了古朴色调的牛仔裤,白色的帆布鞋。而阿娇那天除了穿上正装外,还洒了点香水,而那样的香水像是混杂了各种花香的气味,若有若无的笼罩着阿娇。
我一边仰头看了看今天的太阳一边说,阿娇,你真漂亮。
但太阳随即照得我睁不开眼。而阿娇则像个小女孩一样咯咯的笑了,我看不到他的侧脸。
换上干净的衣服也算一个挺帅的小伙,阿娇说我。
什么叫算是,我低头去看阿娇。本来就是。
我去柜台去点歌间,开个小号的房间。我对着柜台老板讲。转念一想,这开房开房的叫着多不好听。所以改口对老板讲,开个迷你包。
这座KTV大楼我虽然经常和我二舅有事没事的来这吼上两嗓子,但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单独的在包间唱歌还是第一次,所以不免有些小小的紧张。倒是阿娇在包间里没有一丝拘谨和害羞,唱得落落大方,关键还很好听。和她比起来,我的歌声像是怪兽在嘶鸣。
包间里闪烁着摇曳的灯光,五颜六色,有时洒在阿娇的脸上,我就会情不自禁的转向阿娇,她明亮的眸子反射着灿烂的光芒,这样也使她的眼睛像一块玛瑙一样,熠熠生光。阿娇的皮肤很好,在灯光的映衬下有种让人想吻上去的冲动。
我就这样看着看着,声音就小了。阿娇开始感觉到异样,她转向我问我怎么不唱了。我说我想听你唱。你唱的真好。
之后阿娇点了十年,后来,爱如潮水等经典的情人歌曲。而这些歌曲我平时听得很少,但都是我的前任女友爱听,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我也在她的渲染和带动下去听这样的文艺流行歌。我发现这些关乎爱情的歌曲往往更容易让人陷入悲伤。
但今天阿娇却点了这些歌,让我感觉时光好像在倒流,又像是在朝新的无法预知的方向前行。给我一种像是在大话西游中,至尊宝用月光宝盒穿越时空的那种时空错落感。而这样的感觉只会在我面对两段感情的时候才会拥有。我想,这是不是又是一段多舛感情的重新上演。想到这我不禁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
我说,阿娇,能不能换首歌。这歌我听着伤心。说着我把头深深的埋进膝盖里。
阿娇立马去切了歌,是凤凰传奇的歌。阿娇在我耳边大声喊,凤凰传奇的喜不喜欢?
但我除了包间外的汽笛轰鸣外,什么也没有听见。
然后我的记忆开始去搜索关于我前任女友的画面。还是在这座大楼,有我的朋友还有她的朋友,她点了几首悲伤的情歌,结果却越唱越悲伤。那天我们吵完架后,在朋友们切磋下,我俩来唱歌。但我一首歌都没有唱。女友唱完了那些平日里爱唱的情歌后,开始向我提出分手,之后就在陈奕迅的歌声中跑出了包房。
音响里流出歌曲的尾声。
五
阿娇开始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随后晃了晃我的胳膊,把我从记忆中晃了出来。我整了整情绪。对阿娇说心里有点不舒服。
阿娇问我,感情上的事?我没有回答,把沉默当成了对阿娇的回答。
我盯着面前的巨大屏幕,不知从哪里流出的声响在放着凤凰传奇的情歌,那个配音的搭档不合时宜的蹦出,吆吆,切克脑。
阿娇也盯着屏幕不再唱歌,对面包间的轰鸣传到这个包间,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的碰撞。气氛开始变的尴尬起来。我问阿娇,不唱了?
阿娇淡淡的回我一句,我不喜欢凤凰传奇。
沉默了好一阵后,我很想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去和阿娇聊一些好笑的事情。我感觉必须得找点话题去消磨时间了。在我想着该和阿娇聊聊什么的时候,阿娇开口了。
你还没有忘掉她吗?她说的风淡云轻,眼睛透过窗户去看窗外。
但毕竟都是些往事了。我被她问得猝不及防。
可是我想听。阿娇把头转向我,认真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在和一个刚熟悉的姑娘准备去谈恋爱,却向她谈及我的前任女友是件极不礼貌的事情。而且坐在我面前的姑娘极有可能成为我的新任女友。但我除了去向她述说外,好像没有更好的事情去做了。
于是我就开始向阿娇回忆起我和前任女友的相识,就在这座大楼,经常来这里唱唱歌,以往闹了别扭,我就请她到这儿来唱歌,唱着唱着那些小别扭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最后还是掰了的过程。
我讲完后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演讲一样。我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但我的心情却莫名的好了很多,好像刚才从我嘴里讲出的悲伤故事不是自己的,而是一个陌生人的。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和阿娇讲述一个悲伤的童话故事。音响里开始流出光良的童话,开始唱到了那一句。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阿娇把整个身体都陷进了沙发里。整个过程我都不清楚她有没有在听,但她一直给我呈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她的眼里涌现着复杂的表情,我无法去读取到他们所蕴含的意义。
听我讲完后,阿娇也放松了很多。她对我说,祝你找到新的女友。她这样说让我心里很是难受。
阿娇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时候不早了。阿娇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我只好勉强的答应了,去柜台的时候,我掏出钱想付账,阿娇早早的把钱递到了老板手里。我说,阿娇,我来请客。
阿娇头也不回。我不想欠你人情。
但最后老板还是收下了我递过去的钱。这或许就是男人间达成的默契和共识。在女人面前男人应该为之买单。
老板对我调侃,怎么进去还高高兴兴的,出来就把你女朋友惹成这样了。阿娇不再理会他,转身就往外走。我一边收着老板找的零钱一边解释,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转身的时候,老板感叹到,啧啧,现在的年轻人…
我冲出大门去找阿娇,想对她说声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应不应该说,反正我内心对阿娇心存愧意。
阿娇迎上我,冷着脸有点不高兴。我要走了,今天唱的很开心,谢谢你的款待。
说完转身就要走,公路上驶过一辆满载的货车,扬起了路边的灰尘。东面一所民办的小学热闹非凡,我看到外面的围墙上用红色的涂漆写着,托起明天的太阳。红旗被一阵风吹得飒飒飞扬。我感觉自己有必要留住阿娇请她吃饭。
六
阿娇,这都中午了,你能不能请我吃顿饭。我厚着脸皮说,我想,只有这样才能留住阿娇。阿娇因为没有还我她所谓的人情,于是勉强的答应。
我说我想吃小吃街大碗的烫面。我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而阿娇像个母亲一样的沉稳的点点头。
于是那天我和阿娇就去吃了可口的烫面,那过程中我一直找有趣的话题想逗阿娇开心,但那天阿娇除了认认真真的去吃每一根面外,就是装模作样的对我点头。再没有看到她那好看的笑了。然后我就被自己讲的笑话笑到。
吃过烫面后,我问阿娇,我送你吧。
阿娇说,不用,你送我只能让别人误会。
那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你修车的技术很好,等我的车子坏了会再来你这儿修车。
我一想,阿娇平时不骑摩托,车子又保养得那么好,等到坏了那花儿都谢了。但我好像没有更好的理由再去挽留她。那天我就目送她骑着我修的那架摩托走远,像极了昨天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骑得快了一些。
阿娇走后,我感到巨大的空虚席卷而来,尽管我和阿娇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总感觉阿娇对于我是个特殊的存在,她弥补了我内心的空白和残缺。就像一个螺钉被拧在了螺帽上一样。
那之后的几天里,我每天都想给阿娇打电话,我会问她,这两天过得怎么样了,但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拨通。然后日子就在这一次次的轮回中消磨死去。
有一天,我照例开始了我一天的工作,在我到处翻找着工具的时候,在一个不经意看到的角落,我瞥见了一双雪白的手套,它白的亮眼,像门外的太阳一样。我小心翼翼的翻出那双雪白手套,拍打掉上面的灰尘。
我想到了阿娇递给我这双手套的眼神和甜美笑颜,嘴角也慢慢的勾勒出月牙的微笑。我不得不承认,从她递给我这双手套的时候,我就对她莫名的心动了。没有哪个男孩子能够对这样的姑娘不动心,我敢保证。
那天的太阳像见到她的那天一摸一样。我拨通了阿娇的手机,手机在和着我的心跳声几秒后,开始有人接听。
我顿了一秒,吸口气,对着那头认真的诉说,阿娇,阿娇,我语不成声的叫着她的名字。
门面的行人车流来回穿梭,空气中夹杂着笛鸣和歌声。这些声响一点一点的往天空中聚集,然后在无人倾听的地方向四周消散,最后变的寂静无声。我只能听到电话那边的轰鸣。
我对着电话那头说,我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我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了那句话。
亲爱的,我不想再去唱那悲伤的情歌,只想和你去过平淡的幸福生活。真的,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尽管我现在置身于喧闹和繁华之中,但我内心平静的只剩下你的笑容。
喂,娇娇,你能听得到吗?
写于2014年年末,小说。
以后这样长点形式的小说很少写了,会以短篇故事的形式,在夜晚讲故事中持续更新。如果你能看得到,希望能给你带来一些温暖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