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与新:牌坊

有时,旧与新也并无二致,新的倒像是旧的,旧的也似乎是新的。这是一段牌坊背后的故事,又不仅仅是一座牌坊的故事。

                                                            ——序

(一)

    自我记事起,傅家巷口那座旧牌坊就在那儿,磨圆了边角的石墩和模糊不清的刻字还依稀告诉着人们它的古旧。谁也说不清它具体修建于什么朝代什么年份,而关于牌坊的故事却一代又一代地口耳相传了下来。据说这是为表彰一位胡姓女子修建的贞节牌坊。胡氏的丈夫在她20岁那年意外身亡,她毅然为丈夫守节终生,在居宅周围圈起一圈围墙,只留一道小门供佣人进出,直到她72岁逝世,52年来都不曾踏出围墙半步。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最喜追花逐蝶,安静不得片刻,听阿嬷讲毕便窝在她怀里疑惑道:“胡氏为何不出去玩儿,家里有什么逗趣儿的地方?”我不明白什么是守节,也全然不知52年有多漫长,儿时的我只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在屋子里呆那么久。阿嬷被我问得掩口笑,笑罢又严肃地告诉我倘若某位女子能为家族挣得一座贞节牌坊,那定是极为光耀门楣的事情。彼时我最大的烦恼便是常被母亲迫着学习诗画女红。母亲常讲,功名呢是阿弟长大了挣,我只需要贤淑安静嫁个好夫家。可阿嬷这儿光耀门楣的事儿也落到了我身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二)

    我渐渐大了,母亲对我的约束也愈加严苛。记忆中母亲是不爱笑的,她总是端肃地坐着,随时随地地维持着她的体面。而我呢,我一点儿也不像母亲的孩子,阿嬷说我像潭里的小鱼,滑不溜手的。可阿嬷说的也不对,鱼是自由自在的,能游到江里海里,我却从未见过江与海。

    记得小时,一位游方先生来家中,说到海上有神山蓬莱,人寻至可得长生之道,南海有鲛人,能泣泪成珠。我便似着了魔,常央着阿嬷给我讲些怪力乱神的事,可讲来讲去不是狐妖与书生便是爱描画人皮的鬼,倘若央她讲点别的便立马哄我睡觉。是阿嬷一点儿也不了解蓬莱岛上的仙人,还是故意用妖鬼来唬我乖乖睡觉,我至今也不清楚。后来我大着胆子去问母亲簪子上会发光的宝珠真的是鲛人的眼泪吗,母亲竟十分耐心地给我讲起了鲛人的传说,这似乎是记忆中母亲仅有的一次柔软。她把我轻轻搂抱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抚着,说着鲛人不仅能泣泪成珠,还能不废织绩,织成一种蓝色的纱,又轻又亮,入水不湿。我小时便时常想找到这样一匹纱,可苦于忘了名字却再不敢向母亲寻问,长大后偶然看到《述异志》中的记载,才知道这种蓝纱的名字叫“鲛绡”。母亲那一晚的柔软也如鲛绡一样不辨真切,直到读到陆游《钗头凤》中的一句“春日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我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是怎样的情感才能让入水不湿的鲛绡也浸透了呢?我从未见过母亲哭,所以这样惆怅满怀的柔软竟如此深刻。

(三)

    “姑娘,快起了罢,今日还有二十个大字要练,琴谱也未看,等夫人知道了,准得罚你。”

    “那阿嬷你别告诉母亲,让我再懒一会儿,真的是困极了。”

    阿嬷的声音逐渐模糊不清,我猛然从梦中惊醒,抬手摸一摸脸,满是泪痕。阿嬷故去数月了,我几乎夜夜梦见她,我曾以为阿嬷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可不曾想这种陪伴在我十二岁时猝然中止。

    阿嬷的姓氏我从未听她说起过,只知她夫家姓傅。阿嬷有个非常美的名字叫绛雪,我问这名字的由来,阿嬷便告诉我她父亲最喜茶花,茶花于冬日绽开,如红霞染血,遂为她取名“绛雪”。阿嬷父亲是个秀才,因此阿嬷幼时家境尚可,父亲病逝后家道中落她便只能草草嫁了人家,十六岁生下一个女儿,不久后成了我的乳母。记忆里阿嬷常是笑着的,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她,她知道甜甜的元宵怎么做,还有软糯的桂花糕,她可以将我乱糟糟的头发梳成最精致的样式,她知晓我的一切小心思小烦恼。我儿时常疑惑她大概是茶花妖变的,不然为何温柔又解意? 可我还是太小了,不明白有时哭是藏在笑的背后,只有往回看时才能依稀分辨出来。

    阿嬷那个和我同岁的女儿我只听她提起过一次,是在我六岁生辰那天。那日一大早我被迷迷瞪瞪地唤起来,打扮得像个年画娃娃。阿嬷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目露欢喜又忽然似想起什么来了,眼中透出些怅惘,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圆圆也这么大了吧”。我好奇问圆圆是谁,阿嬷支吾不说,后来我终于弄明白了,孩子的占有欲遂一发不可收拾,只哭得她哄道不要圆圆只要我才抽抽噎噎满是委屈地停了。此后阿嬷从不在我跟前提起圆圆,哪怕是托人将银钱寄回家也不敢与我透露分毫。阿嬷去世后那几个月,我时常钻空了脑袋地想当阿嬷知道圆圆在七岁就被她丈夫卖掉的时候是怎样的痛楚,是像我这样每夜每夜地睡不着,一次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被愧疚与难过淹没了一般,觉得生活也透不着一丝光了么?

    阿嬷不在了,那个疼我宠我哪怕我只是被针扎一下就会红着眼眶的阿嬷不在了。她不愿停留在这个残忍的世界,也再没有人,会在我每次生辰时为我煮一碗长寿面,满目温柔地对我说“愿姑娘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四)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生辰刚过不久,母亲便将结亲之事告知于我,又细细叮嘱我“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方为女子之德,万不可再像个孩子一样贪欢玩闹。可自阿嬷去后,我便时常觉得自己已不是个孩子了,每日黎明即起,不是摘习《女学》,便是端坐于绣棚描花绣朵,曾经为之焦头烂额的事竟突然使我觉出些意趣。倘若阿嬷能瞧见,她必会欢喜道“姑娘这静下来的模样真真是好看极了,清心玉映,悠闲贞静,要是姑娘时时如此,那阿嬷的心才算是放肚子里喽”。我也似乎真如母亲与阿嬷所愿般长大了。

    偶尔我会去想那个同我结亲的男子是何种模样,是俊俏还是普通,是高大还是清癯,是温和爱笑还是一板一眼,可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具体的样子。有时我会期待自己新嫁的那一天,有时又会止不住地忐忑与畏惧,我想起母亲端肃的面庞和那个夜晚柔软又沉郁的声音,我想起阿嬷带着笑纹的眼尾和那个早晨她那张青白的双目紧闭的脸,我想起旧牌坊头不知年代的胡姓女子、一间被墙圈起的空寂得仿若无人的屋子和五十二载无波无澜、静如死水的光阴……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准备熄灯睡下了,母亲突然来到我的房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惶难受、情绪外露的模样,眼眶红红的似乎才流过泪,头发也不再是一丝不苟的,好几缕从发髻里漏下来垂在脸庞。她先是一语未发,平复了喘息声,又努力控制住外溢的情绪,才逐渐恢复了平素波澜不惊的样子。我望着母亲一张一合的口,脑子里嗡嗡作响、思绪全无,本是轻缓的声音却如平地惊雷。我不知道自己怎样躺回了床榻,也不知母亲是何时离开的,这个夜晚和阿嬷离开后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孤寂清冷。我以为自己真的长大了,可或许穷我一生也无法长成这个世道想要的模样。

(五)

    “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可不嘛,傅家巷口那旧牌坊前头建成了一座新牌坊。”

    “不知这新牌坊为何人所建?”

    “说来话长啊,这新牌坊是为未婚殉夫的君家娘子建的。几年前,君家小娘子未婚夫病逝,她不欲独活,便给一众亲戚发送请柬,告知自裁日期请亲朋前往观礼。那天,君家就在巷口前的空地上搭了个彩棚,看的人把场子占得那叫个满满当当,不止君家亲朋好友,连其他镇上人听说了也赶了过来。小娘子是真节烈啊,慨然登台,以颈就绳,台下人见这小娘子丝毫不畏生死,以身殉夫,也都拍手称美。如今得了座贞节牌坊也算死得其所。”

    “是这道理,能得座贞节牌坊可不得了。您看休宁县程氏一门六烈给程家带来了多大的荣耀,君家小娘子死得其所啊!”

    ……庆贺的人群逐渐散去,巷口空地上的新牌坊显出了它的全貌,光亮的青石与身后发白的旧牌坊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在过去某段时间,这座旧牌坊也显露着簇新的光泽,却始终躲不掉时间流淌的痕迹,然而时间真的改变了什么吗?旧牌坊前人群聚拢又散去,光阴一朝接一夕,匆匆百年,今朝分明如昨日。黄昏风起,犹听商妇低唱“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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