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改造,让我成了世所罕见的艺术家 | 科幻小说

对人类身体的改造,也许不是视觉上可见的,而是集中于人类身体最核心的部分:大脑。有人说,人类的身体,不过是给大脑订制的一套VR设备。也只有当人类的大脑发生变化,我们才会思考和质疑那个最终的问题:

被改造者,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吗?人类究竟是什么?

我们将给大家带来两篇关于人类的大脑改造的科幻作品。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几乎不可复制

全文约111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我当时正在酒廊里,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熟悉的标志。我走过去,的确是那个标志,贴在一个笔记本电脑的背后。我问坐在电脑前的女人,是不是那个叫飞利浦的公司的。这间位于鹿特丹的万豪酒店酒店就在飞利浦全球研发总部旁边,有一半旅客都是各地飞利浦的员工过来出差的,另一半是来拜访范伯宁恩美术馆的艺术品买家。

对方点点头,然后我问她认不认识冯灿,“她就是你们公司的。”她摇摇头说不认识,她解释飞利浦是很大的公司,而她才加入不久来培训的。我失望地转身要走,她叫住我,“等等,你就是那个,机场里那个……”我那晚已经喝了好几杯,直到把我眼前一切都喝成了像被米罗和萨尔瓦多达利[1]一起蹂躏过,就是为了不想起这个话题。于是我不耐烦地点点头,她又说,“你说的那个人,冯灿,她是个女孩,对吧?她是哪个业务的?”

[1]米罗和达利都是超现实主义画家。

她的嗓音里竟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停了下来,那个金黄色又出现了,酒廊背景音乐继续唱着劝酒醉的人更加无所谓的歌,我用酒杯指了指自己脑袋,“有关医学的,就是搞脑扫描仪那种。CT,好像是。”

“真巧我也是啊,我可以去问问。如果你请我喝一杯的话。”对方熟悉地笑着问,我能看出她在鼓足勇气,“怎么,她是你女朋友吗?你喜欢的人?”

我不知道冯灿算什么,对我来说。

我是在研究所的走廊上第一次见到冯灿的。当时那个西装胖子正从CT室里出来,大惊小叫地让保安管好秩序,还把老孟举着的排号单使劲扔到墙上。我那阵子正不爽,就把手里的烟盒和火机砸在他脸上。我正准备冲上去在他的肥下巴再来一拳,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冯灿。那时一大群人挤在门口,我却一眼看到了她。还有那那片金黄。

我再见到冯灿是一周之后,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正好是两批货交工的日子。当时我已经在画室里熬了好几晚,早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老孟进来时我正在搞最后一幅的眼睛,所以没意识到,冯灿后来告诉我他们在我背后站了有十分钟。

“老罗,冯博士找你。”终于老孟说。我嘎吱嘎吱地扭回头,冯灿就站在我身后,她背后就闪着那片灿烂的金黄,那种只有在高纬海边夏末瘙痒的茅草原下,炙热夕阳射透汗水一直刺痛瞳孔的那种金黄。

我问她来干嘛,我说过我他妈不测了。她问我多久没吃饭了,我说不知道,一边摸起一瓶啤酒。她没听清,我的嘴唇可能都已经黏在了一起。酒瓶是空的,我甩掉又附身去脚下的酒瓶堆里去翻,想找一瓶还有剩的,她低头看了看,啤酒瓶差不多把地板都埋住了。她又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老孟上来一把把我从竹椅上拽起来,“快去他娘的洗脸!冯博士说请你小子吃饭!”

我带冯灿去了广场边的三哥面馆。我吃了两大碗鸡蛋面,冯灿什么都没有吃,只是看着我。临走时她看到墙上记着的挂账,把我之前欠的几碗也付了。小娟不在,三哥一直在柜台后瞟我,我没理他。

 “我们想请你继续参加研究,下个周末做CT。”终于冯灿说。我没有说话,我们坐在广场上,七月的深圳傍晚热的像女初中生的目光,一群少见的孩子背着书包大声吵闹着跑过去。

“今天是周末吗?”我突然问。冯灿愣了一下,说是周三,但前天开始学校放暑假了。

暑假。我点点头,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冯灿赶忙从包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我点着。我认出是我上次打架丢在医院那只,梵高的脸上用最大的加粗字体印着“大芬村田美丽速成美术培训”[2]。

[2]大芬村位于深圳市郊,有名的油画村,全世界的超过70%的装饰性油画都是大芬村出产的。

“第一批都测完了,你是唯一有神经逆向编辑可能的。我和赵总,嗯,赞助商说了,把你的志愿费提到一万六。”冯灿盯着打火机说,好像那是一件很值得琢磨的珍宝。我依然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她。她今天没有穿制服,仔细地涂了口红,汗水在她额头涂上象牙被面包树荫下的朝露浸湿般的触感。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使劲低下头,小心地补充说,“CT设备已经全部调试完了,赵总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我告诉她我下周会去。冯灿兴奋地走了,临上车前她给我了一只旧手机,说联系她方便,里面有她的私人电话和微信,“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收了,然后去培训学校楼下卖了两百块。我从不用这玩意。我也从不介意女人爱上我。

田美丽在办公室。我问田美丽暑期班还缺不缺老师,她给了我一耳光,然后一把抱住我。后来她一边抽烟一边说我是“大卫和世界所有公狗一起熬出来的男渣”,就像午夜加班回家路过的烧烤摊,明知会伤害自己,但女人无法抵抗那种本能原始的欲望。她揉着我的眉骨问我还疼不疼,为什么要打赵明之,“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们找的机会,几乎就是白拿钱,”她又使劲咬我肩膀,“结果你他妈给我去耍横,飞利浦总部都来人问我了!”

田美丽后来又问我到底什么时候画完,“范伯宁恩美术馆[3]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了。”我推开她胡乱说做完测试就画,她又缠过来劝我“偶尔”也画点更好卖的,梵高伦勃朗那种傻逼都会买来挂在家里的那种玩意儿。我没再推开她,也没和她说冯灿来找我的事,我他妈已经忘了。我只是躺在沙发上抽烟,脑子里想的却是“大卫和世界所有公狗一起熬出来的男渣”。操,这句话总结得真他妈的千真万确。

[3]位于荷兰鹿特丹,以收藏大量后现代艺术著名。

女人是愚蠢疯狂的东西,我从小就知道,比我知道自己好看都要早。我就是那种你们第一次春梦里就有的男人,帅,额头一个青春痘都没有,天生正派的脸。英俊又不会过分地硬朗,最模糊的大合影照里都能单独发出金光的少年。从我记事起,大院里的女孩们就只会在我家窗下跳皮筋,书包和画夹里总偷偷塞着情书,每天放学都有女孩远远地跟着我。你知道吗这种蠢女人我可以说到地球爆炸,或者艺术高考取消数学。初二时隔壁高中的一个著名的女流氓来敲我家的门,问我妈罗江在家吗,“我想和他交女朋友。”她说得理直气壮,裙子短得像条手绢。女人!一动情起来就不顾一切,她们宁肯相信真的是因为爱情这垃圾玩意儿,也不愿承认其实都是为了裤裆里的那勾当。真他妈要笑死我的狗,如果和肉体无关,你他妈怎么解释她们的爱情永远只会献给英俊的男人?比如我?你他妈怎么解释?

我甚至可以当着全世界向你脸上吐口水,所有女人也会觉得是你站错了地方。我就是这种混蛋,这个垃圾世界就是给我这种混蛋设计的,我跟你说,虽然我根本不在乎。

我没有给冯灿打电话,但下个周末我真的去了,可能是我真的缺钱。冯灿笑得像个女初中生,我换衣服的时候她就站在外面,差点告诉我她一直在等我的电话。进手术室之前,她特意让我别担心,只是一个大脑无创伤扫描,实际的操作其实非常简单。

“就是让你看到一个图像,然后再启动这个CT,‘嘀’一下,这个视觉图像就会被‘烙印’成你的知觉中的美。”她演示着按了一个按钮,机器亮起一个金色小灯,同时响起一声清脆的仪器电子提示音,的确很简单。

“的确很简单,你应该给全世界所有人都‘嘀’一下,对着你自己的脸。”

她羞涩地笑了起来,脸红得像块手绢,“也没那么简单啦,尤其是对你。普通人可能只会爱上那副图像,但你可能是唯一的特例,你的神经具有逆向编辑能力。”

“到底什么是逆向编辑能力?”

“我们也不是完全了解。艺术不是有所谓‘天真之眼’吗,这是类似的概念,科学上就是指艺术天赋类相关的脑神经结构。比如对线条层次更加敏感,变形,等等。”冯灿看着我,“或者色彩。我看你的画里有很多反复出现的色彩,其实都是和现实世界色彩无关的。对吧?”

我没有说话,我看着她背后那一片灿烂的金黄。

她最后轻轻握了我的手。“别担心,你的大脑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担心个屁,我脑子里早已经烂得像空袭后的巴格达废墟。后来进来一个戴着口罩的胖子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志愿者知情确认书,深圳医学院和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联合神经美学实验”,后面还有无数张废话,我直接翻过去签上字。“你真的理解了吗?”口罩胖子惊诧地瞪着我,“关于此次视神经实验的风险?你的视觉感知可能会扭曲,可能再也不能画画……”我把知情书扔到他脸上,“快点。”我已经听出来是那个我揍过的姓赵的西装垃圾的声音,我连一句废话都不想说,我也根本他妈的不在乎。

“当时,我根本他,妈,的,不,在,乎。”

我一字一句的说。我他妈肯定说得太多了,我那段时间总是喝酒,每次喝完就都这样。在我说女人都是疯狂的时候,她的脸红极了,但现在已经无所谓,现在她就躺在旁边呆呆的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我的脸,就像所有人那样。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画了四年,如果上帝也是画家,那他一定在我这张脸上也花了不少时间。在鹿特丹机场就有这张脸,就在到达大厅的正中,一张顶天立地的脸部正面黑白肖像照,旁边是一副同样顶天立地的油画照片,就跟房间里堆积成山的那些拍卖宣传册上的一样。那张画,操。我突然又想喝一杯。

“所以,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冯灿?”女人问。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应该是眶额叶皮层手术吧,恢复好了吗?”她突然又说。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解释说,“你参加的那个实验,你说是关于神经美学的?那实验目标就不应该是视神经,而应该是眶额叶皮层神经,这部分才是脑对美学知觉的功能区。”

“有可能,我没认真听。”我扭过头,仔细地看了看她,“你怎么懂这些?”

“我的硕士专业就是神经美学,不过更多是美学角度。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就是你提到的那个实验合作方,我在那里读的硕士。”

我愣了一下,刚要再说什么,这时敲门声响了。她还没来得及藏进被子,门就被从外面推开,那个永远穿着正装,声音和脖子都粗得像沙发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罗先生,佳士得和收藏协会的人都已经在等了,田总请您尽快下去。”

我把烟慢慢拧死在床头,然后猛地把床头的一沓拍卖宣传册全甩到地板上。沙发男一动不动的站着,我把他该死的西装点着他也不会动一下眉毛。他是田美丽这次在当地给我请的保镖,主要任务是保护那副画,检查尖叫女人的手机,然后再把她们从酒店后门扔出去。沙发男看着我裸体走下床,走进衣帽间。出来的时候我终于酒醒了,于是我停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又告诉了我一次。

“程君。”我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应该很容易记住。沙发男跟着我出来,他自始至终没看程君一眼。

我再见到程君是在两周后。赵明之在门口看到我,仿佛在走廊里见到了大象。他结结巴巴的问我田总知道我来吗,我告诉他我他妈不在乎我他妈找程君,他的脸色更差了,就好像我要找的是另一头大象。

程君的脸色却很好,她的笑容甚至有某些普桑作品里那种难以言喻的舒服的明暗感[4]。她祝贺我果然又创造了当代超自然艺术的拍卖纪录,那副《错误的镜子2》。我烦躁地摇摇头,我说无所谓。走廊里很冷,不时有女人一本正经的从我们身边路过,就像完全没有在看我。我告诉她我找了她很久,拍卖会后我发现她已经离开酒店了。我说得很急,口气有点不好,就像我一贯的那样,一个真正的混蛋,好像她和所有女人理所应当应该把电话,行程,和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哪怕我不在乎。但程君依然很开心,她笑得完全抑制不住,像个女初中生。

[4]尼古拉斯。普桑,法国古典主义画家。

“后来你怎么找到我的?”程君笑着轻轻问。

 “我问了田美丽,她和你们公司有合作。”我快速地说,一边使劲地搓着自己的手,“结果,正好你就在支持她的那个组?这么巧?”田美丽可能和整个世界都有合作。她在深圳有三间绘画和音乐培训学校,攥着大芬村一多半出口欧洲的油画订单,同时供货给许多酒店和机场的礼品店,她还是飞利浦工业品在华南最大的代理商。当然,现在她也是我的独家经纪人。

程君低下头,过了一会她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再也忍不住,我上前猛地握住她的手,程君身子一抖,远处茶水间里有人发出一声卡在喉咙里的尖叫。“你要帮我,你要帮我找到冯灿。”我快速地说,我的声音比她的手还要颤抖,“我要知道,我的大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声音在虚无中出现,我原本伸出的手也被抓住了。我瞪大眼睛,我认出了这个声音,也认出了这只手。“冯灿呢?实验做完了?”我抽回手,停了一会问。

停顿,然后声音变得怪异,“做完了,三天前就已经做完了。”赵明之又急促滴问,“冯博士去出差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三天。三天!我紧紧闭上眼睛,“冯灿。我要见冯灿。”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赵明之的声音在耳边继续愤怒的高喊,而我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紧紧的闭上眼睛。我的大脑到底看到了什么。

“冯灿已经离开脑神经研究所了,调走了。”

“调到了哪里?谁把她调走的?”

“嗯,机场安检设备业务,好像是公司的一个合作伙伴的要求。我也不知道。”程君快速的说,一边把一份记录塞给我,“我还没联系到她,但我看了你的实验记录。”我接过去,最后是我那个潦草的签名,当时几乎飞到了那个姓赵的胖子脸上,现在光那个签名就能付这里一个月的房租。我把记录扔回给她,“就是这个,这个实验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程君没有回答我,而是把实验室里的白色写字板刺拉一声拉了过来,在上面快速写了一行字。“视觉发生在大脑。”我喃喃地读,然后猛地站了起来,“对!对!我想起来了,冯灿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这句话到底他妈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这句话并不是冯灿说的,这句话来自一本叫《艺术与大脑》[5]的书,它也是整个神经美学最基本的原理。”

[5]指英国视觉神经学家萨米尔·泽奇(Semir Zeki)的《艺术与大脑》(1999年)。

程君一边点头,一边刷刷的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图,我认出可能是视神经,最后连着一个空空的大脑。

“神经美学,它是一门相对很新的科学分支,是现代神经医学和美学的交叉学科。在这个学科之前,美学是一个完全主观的领域,甚至在很长时间里都是神学的一个分支。一方面美的存在似乎确凿无疑,朝阳、玫瑰和爱斯梅拉达是美的,卡西莫多和天花脓肿是丑的,但浮世绘和梵高呢?很多如今确凿无疑的美,在某个特定的时代或人群之外,他们的艺术之美是不被认可的。美的科学本质到底是什么?它是客观真实的存在?还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幻觉?

“这个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现代医学已经证实,美在生理上只是一类神经感知。所有视觉艺术的本质,不过是一种创作者和观察者通过某种视觉介质,在脑神经内部产生的一种共振。或者说,只是一种特殊‘熟悉感’。而且最新的研究发现,这种共振在神经层面是可引导的,在某些特殊条件下,甚至是可编辑的。”

“熟悉感?可编辑的?”我皱起了眉,脑子里一股强大无法阻挡的熟悉感突然涨了起来,就像一道遥远的黑线在天边涌动,而我只能努力把海岸线举起。

 “对。在神经层面,可影响可编辑的熟悉感,这就是人类对某物产生美感,或者说艺术的科学本源。”

闭嘴。

“所以‘美’其实并不神秘,艺术也只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完全可以用科学来解释。比如一个男人永远执迷于某一类女人;”她在这里笑了笑停了下,黑线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古埃及人崇拜太阳,也是因为熟悉于朝阳带来的丰收和温暖;戴尔和纽约现代艺术馆[6]喜欢高更,于是也收藏了众多莫奈和保罗塞尚的作品,也是因为印象派艺术共有的熟悉感……”

[6]戴尔夫妇是世界第一批印象派画作品收藏家,纽约现代艺术是收藏印象派作品的最著名的机构。

“闭嘴!‘熟悉感’个屁!”黑线终于涌成了海啸,岸边巨大的礁石被猛的抛向荒野,“高更和莫奈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他们,还有梵高,还有整个后印象派都是垃圾!但他妈也是独一无二的垃圾!操!”

我跳起来指着程君的脸,拿起笔把白板上那句话划得稀烂,然后又猛地推翻在地上,砸出一声冰冷的巨响。“你,冯灿,你们科学家!和田美丽和所有人都他妈一样!你们以为艺术就是复印机,是什么他妈‘可编辑的’,可以批发价在流水线组装出来的玩意,而画家只不过是政治和资本的婊子!”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但现在拥挤的像挤进了一只愤怒的大象。我倒回到椅子里,使劲的喘着气。程君的眼睛大睁着看着我,我知道我随时可能要哭出来。

“不可能,美不可能是熟悉感,不可能是什么打针吃药就能在脑子变出来的东西,不可能。艺术是创造,是生命,是灵感和血迸发的新生命。”

是我的生命。

程君没有说话,只是在不停地扭曲,直到把我的视野扭成破碎的金色漩涡。肾上腺素的海啸终于在大象心里褪去,大海平静得像熟睡的婴儿。“视觉发生在大脑”,我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句话,我悲伤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的确只可能发生在我的大脑里。

“美如果真的是可编辑的,”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说,“告诉我,冯灿对我的大脑编辑了什么。”

被CT嘀完那一下后的第四天,我出院回到了大芬村。幻觉一直没有再出现,冯灿也一直没有再回来。我一度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一个月以后的某天,田美丽来取画的时候告诉我,范博宁恩美术馆突然要约她通电话。“我说过好几次让你抓紧点画,结果只给他们寄走了一张。要是得罪了这个金主爸爸,我他妈就杀了你!”田美丽无奈地说。我当然没往心里去。直到第二天我被一个什么东西敲醒,睁开眼看到她正站在床头。“你?”我喃喃地说。

“怎么回事?”是田美丽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使劲的揉自己的眼睛。“妈的说话罗江!”又一卷东西砸在我的头上弹到胸口,田美丽的脸愤怒地凑过来,“怎么回事?”

我依旧没有说话,但我的心一下子冷了。

“你他妈到底画了什么?!”

我把胸口的东西摸起来打开,是我上次给范博宁恩美术馆画的画,确切说是给美术馆纪念品店的画。推荐用25号木框[7],用英语法语日语标记为“风格近似马格力特”的手绘油画“美术品” [8]。标价一千九百欧元,他们给田美丽一千块人民币,田美丽给我一千五,她说的我的画值这么多。大芬村有五千老孟这样的画工,老孟五十岁,每天最少画十四个小时画一张梵高自画像,每张的批发价一百块。

一百块。

一,他,妈,的,百块。

[7]法国的海景油画尺寸标准,大约为54厘米x81厘米

[8]雷尼·马格利特,超现实主义画家,范伯宁恩美术馆藏有他若干代表画作

田美丽是这个混蛋世界里最懂我的女人。所有我单纯的肮脏的秘密,她都知道。她总能一眼看穿我。有一次她对我说,也是我无数次中的某一次交画拖延之后,她说,“你他妈就是天生的艺术家,罗江。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我没理她,我不想理人的时候就不想理任何人。她用脚趾把烟从我嘴里拽出来扔掉,“因为,你这种男人,是最容易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我还不想理她,但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知道自己美院退学后没有工作过一天,现在和老孟挤在即便在大芬村也是最破烂的宿舍兼画室里,靠勾搭面馆女招待挂账蹭饭。脱离了低级趣味?我觉得这女人终于疯了。

“当所有生命苦苦挣扎于生存和繁殖,而你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你出生在一个富足的时代,生就这张纯粹英俊的脸,所有人都争先亲近你,女人们直接跳到身上,马斯洛的前四层人生欲望对你来说就如同大象在雨林里拾起一片落叶,只要你想。你迟早都会厌倦的。”

“所以?”我问。

“所以,你天生被剥夺了追求和享受低级趣味的能力,世间所有具体的事物都无法真正满足你,罗江,你也完全不在乎。”

“所以,我只能做个没心没肺的废物?”

“永远别说自己是废物,你不是。”田美丽用脚趾怜惜地揉着我的脸,“因为你虽然有这张脸,不幸得也是个执着的人,像我一样,所以你他妈的只有去追求,追求真正的精神世界。”

我使劲盯着手里的画,的确就是我两周前画完的那两张。

“你觉得怎么样?”我情不自禁地问,平时我和老孟总是各自占据画室一角闷头画,很少说话。但我注意到这些天画画时老孟时不时在看我。

老孟没有说话,他本来也比我更不会说话,终于他说,“挺好。”好个屁,老孟额头的皱纹拧得可以夹住画室里所有耗子。

停了停他又说,“油画还是油画,反正你的东西我从来看不懂。但,老罗,”他的老鼠夹子转向我,“你,好像不一样了。”

“我刚和范博宁恩打完电话。”她说。

我抬起头,那个女人的形象在视觉里终于凝聚成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我呆呆的看着她,她的目光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兴奋的迷茫。

 “电话对面不只是老范霍恩,还有很多人,还有一个律师。老范霍恩都没说上话。他们问我,我上次寄给他们的,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呆呆地看回我,“到底是不是雷尼·马格利特的真迹。”

虽然画布和油彩明显不同,但画风和画法都和马格利特分毫不差。“每一笔都是马格利特亲笔画出来的,无可辩驳。”而且技巧更为老道,就像马格利特不是死而复生,而是一直躺在棺材里废寝忘食画到了今天,把自己的绘画技法又磨练发展了半个世纪。

“我拍胸脯说都是你画的。最后他们要求再给他们寄几张,有多少寄多少,但必须是同一个‘画家’来画。”

我完全不懂田美丽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的确都是我从医院回来之后画的,包括她手里拿的这两幅。“他妈的废话,傻瓜。”田美丽呆呆地回看着我,她突然猛地扑过来,双手紧紧地0握住我的脸。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能在她的瞳孔里看到赤红的血丝和我扭曲的脸。“天啊,天啊。”她说。

“赵明之说的是真的,”她喃喃的说。“那个婊子的CT机,真的‘制造’出了艺术。”

我浸入一片温柔的黑暗。这黑暗是如此绝对,以至于我觉得自己成了这黑暗的一部分。这时冯灿的声音轻轻传来,“一会我会刺激你视神经上的一些特定触点,你可能会看到一些影像或者闪光,但事实上视觉只是发生在你的大脑里。”她的声音像是从我背后俯身在耳边轻轻地呢喃。“当你看到你觉得最能代表‘美’的图像,就告诉我。”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图像猛地出现了。

一开始只是极遥远的一条线,但水线缓慢而坚定,慢慢地,所有在人类教科书出现过的艺术品,所有我在美院读书时被迫背过的杰作,从米索不达米亚的牛头竖琴,到雅典的巴蒂农神庙,从拜占庭圣威塔尔教堂镶嵌画,到哥特时期的《上帝即光明》,如同河流般在我面前流过。这条艺术之河可能流淌了几个世纪,然后河流变成大海,文艺复兴的众神之作出现了,新古典主义大师们随之又把大海染成了漫天星河,丑陋的现实主义和印象派一度遮蔽了整个苍穹,但紧接着,一道真正的光亮了起来。

“啊啊!”这光芒几乎蒸发了我,我猛地发出了一声撕声裂肺的尖叫,时间猛地停止了,一切都消失了,宇宙中只留下那幅画,是马格利特的那张《不可复制》(Not to Be Reproduced)。

“嘀。”一声轻轻仪器电子提示音响起,一只手温柔地擦去我脸庞的眼泪,“现在你永远也无法遗忘了,罗江,”镜子里的黑发人转过身,是冯灿微笑的带着黄金光晕的脸,“这就是你大脑里纯粹的美。”

“从此,我所有的画,都成了雷尼·马格利特。就连地上那块板子我乱划的东西,都是马格利特的真迹。”我最后说。

“我以为你喜欢马格利特。”程君轻轻地说。

“我喜欢,我一直都在模仿他的风格,他的作品是我的最爱。可惜超现实主义早就随着他一起死了,整个大芬村画超现实主义的不超过五个人,每年我三十张都卖不了。在美院的时候老师让我换,我宁肯退学也没换。但现在,我他妈再也受不了了。”

“为什么罗江?你现在成功了,甚至比马格利特还要成功。媒体说你的大脑就代表了马格利特作品最核心的哲学,就像他最有名的那副《这不是烟斗》一样!你本身就是超现实的!你不是真实的马格利特,但是你比真实的他更加真实!”

“那他妈不是我画的,更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耐烦地摇摇头,“无论冯灿的实验对我的脑子做了什么,我都要回到……”

 “不要说不是你的创作,每一笔都是出自你的手,每一笔!罗江!可逆向编辑也是你独一无二的天赋!”程君愤怒地打断了我,她的脸开始在我的视界中扭曲,“你这颗大脑现在是整个人类的宝藏!是人类所有神经科学和视觉美学的结晶!你凭什么不要!”

我看着程君激动的脸,那种潮水般的熟悉感几乎又再涌来无法抑制,我几乎就要告诉她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我最终还是摇摇头,“不,你不懂,你不知道我真正看到什么,你也不懂我的感觉!被别人当作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人……”

“我知道!我懂!!”突然程君猛地尖叫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超现实!你画出来的就是你视界的一切!”她尖叫着大笑,“我还知道,你现在看到所有女人都是冯灿的脸!”

一瞬间,我拼命在眼前虚构出的一切结构开始崩塌了,露出我的世界的本来面。所有的一切都带着马格利特怀疑的笔触,所有曲线都被古怪的几何取代,所有阴影都是为了错误,所有逻辑都有了可见的形象,所有的形象都抽象成毫无意义的符号。

除了那张脸。

“而且我知道这是什么感受,罗江,被别人当作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人。”那张我已经无比熟悉的冯灿的脸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的泪水如同钟表折叠在栗子色油彩的画布天空下,面孔后依旧是那晚星河里刺目的金色的光。她终于使劲捂住了那张的脸,大声地哭了出来。“我就是冯灿。”

最后的黄金光芒终于一同破碎。

她哭得撕心裂肺,这是我破碎的超现实世界里唯一的真实。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另一个冯灿轻轻走了进来,赵明之和沙发男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现在你终于亲耳听到了吧,婊子。”田美丽的声音狠狠地从冯灿嘴唇里吐出来,“罗江真的不想要这颗大脑,也不想再看到你的脸。”

赵明之走上来把田美丽挡在身后,轻轻地说,“冯博士,无论如何,我们的研究已经成功了,《错误的镜子2》就是给全世界的证明,你才是这里唯一的天才。”冯灿捂着脸哭得更加大声。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冯灿的肩上,使劲地控制不让自己也哭出来,“我们之前说好了,田小姐同意你亲自问一次罗先生,你就会帮助罗先生消除神经编辑,田小姐和罗先生也就不会追究你的实验责任。”他深深地吸了一声鼻子,大声说,“现在,冯灿,让我们把这该死的一切都恢复以前吧。”

“我还以为是你干的,这实验。”

“是我干的。”

田美丽把酒杯放下,我没有,即便已经是我的第三杯,但眼前的一切依然现实的坚硬的无可辩驳。老孟已经照例醉倒在桌上,小娟依旧不在,三哥依旧愁眉苦脸的盯着空调口。我依然在享受这种真实的感觉,就像被强迫戴着医用开睑器看了一夜的德国电影,而现在终于可以摘下来,舒服地和朋友在街边喝上一杯。

“当老赵和我讲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一定让你试试,结果真的他妈的成了。”田美丽皱着眉盯着酒杯,“实验完了,冯灿才说自己的脸可能也进入了图像库。她坚持说是个意外,但,哼。老赵也很生气,我猜这家伙一直对冯灿有意思。你出院后我还以为实验失败了,没效果,直到那天美术馆打来电话。”

我又喝了一口,扭过头看着门外小广场雕塑下的长椅,那就是上次我和冯灿聊天的地方。“我知道,你其实不想我回到之前。”我终于感觉自己已经喝多了,于是我又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他妈从不后悔。”田美丽哼了一下,眼睛从酒杯看向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把酒杯里的酒喝掉。“我会。”我终于说,“我他妈现在又成了一个废物。”

然后我的现实世界一瞬间又破碎了,闪耀的星河随着面馆里的一切猛地翻滚。等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挨了一记有史以来最狠的耳光时,鼻血已经在嘴里泛起了咸味。

“你他妈给我闭嘴!”田美丽用手指凶狠地指着我,“永远别他妈叫自己废物!你就是天生的艺术家!你他妈给我记住!罗江!”她扑过来使劲握住我的脸,她的眼神就像十年前,同样喝醉站在我家门口,当我妈给她一耳光让她滚时的样子。“永远追求你所想!如果这个垃圾世界与你为敌,那他妈的就去改变世界!”

这次田美丽又对了。这个垃圾世界,疯狂的人总是对的。一年后,我的下一副画《几乎不可复制》依旧大获成功。这个垃圾世界。

冯灿并没有回到研究所。田美丽收购了她所在的机场安检探测器业务,现在她也为田美丽工作。这个业务据说也很挣钱,老孟告诉我世界很多机场都安装了田美丽的安检设备,连你装了几颗金牙都能在监控屏幕里扫出来。我说过田美丽跟谁都能做生意。

一年后,田美丽告诉我,《几乎不可复制》委托给了索斯比,安排沙发男陪我去欧洲做几个活动。拍卖结束后,我从伦敦希思罗机场出境。我看到我的作品照片依旧就挂在出入境大厅的最高处,典型田美丽高调的风格。我跟着拥挤的人群进入巨大的安检探测门,发现那幅画正好就在正前方的视野里,恰好是每个旅客安检时都会看到的角度。真他妈的天才,我心里默默的想。

 “下一位,看向前方。”超重的锡克裔安检员愁眉苦脸地按动了电钮,透明的安检门开始在我身边无声地旋转,于此同时头顶亮起了一个金黄的小灯,一声熟悉的电子提示声随之在耳边响起。

嘀。

真,他,妈,的,天才。

(完)

编者按

本文的情节并不复杂,然而作者的讲述方式非常独到,无论是艺术家的生活和理想,脑科学的技术细节,还是科学、艺术与资本间复杂的关系,在这个故事中被淋漓尽致地表达的了出来。大脑的认知让主人公认识世界的方式变了,而关于这一点最后的悬念揭示,也让我们对情节的进展产生了颠覆性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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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机器管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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