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的中篇小说【手影】给人一种强烈的心灵冲击,它如同悬空泼来的让人猝不及防的冷水,又像是空谷中的传来的悲恸的嚎哭。作者以细腻平实的写作手法,放大生活中细微尖锐温软的故事,将模糊不清的人性和多元的文化认知相结合,于矛盾中心剖析矛盾始末,锋利却又不失温情。
(一)
当情绪升起时,一个判断会变成一个事实。一个事实和一个判断的差异在于它发生时是否有情绪卷入。人作为独立的个体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以理性者自居。但不免携带情绪卷入不被自己接纳的事实之中。事实于是衍化为毫不相干的判断。判断给我们压力,一个判断是一场自我的斗争,一个对于自己真相的否定,在斗争的过程中不会有达成愿望的那一方,它就像你的左手打你的右手,这样的斗争不会出现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
在【手影】一文中小说主人公王翠华在一场变故中痛失爱人。当得知所爱之人离开时留有遗女,十字路口的判断也很快衍化为众人公认的事实。不容争议的判断让她由「一个陌生女人」转化为「三姑」,最后甚至上升为「假想的亲妈」。当判断形成后,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也随之而来。一方面人的社会性磨灭了人一部分的独立性,使其在社会的联系中产生依赖感和价值感,另一方面社会性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感和被抛弃感加深。
「所有隐藏的都会自动在内心寻找填补,所有埋葬的都会根生于内心,借助外力生根发芽」。故事的另一主线青苗系女主人公已逝爱人的遗女。小说的开头通过一系列的语言、行为、心理来塑造其乖巧懂事、成熟倔强的形象,主人公王翠华在邂逅第二次婚姻之际,她产生了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先是发自内心的歉疚随后被内心的恐惧一点点蚕食转之为恨。爱而不得故称之为恨。在爱恨这方面,人很可能是坚强的,也有可能是懦弱的,要么爱或者恨别人,要么接受别人的爱或恨。一旦陷入情绪的罗网之中,就是飞蛾扑火,刀山火海也不改初衷。于是每个人都相信或者潜意识里相信自己的判断就是不可考证、证据确凿的事实。就如青苗的判断里主人公王翠华就是其亲妈。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活在幻想之中」而内心执着的判断形成不可更改和不容更改的事实后,事实和判断就像是打太极,让人在双方的交锋之中感受故事剧情的飞速转化,同时人物的对立也鲜明而深刻地呈现了矛盾的不可调节性,使读者犹入风波之中忍不住要替其发声与呐喊。
(二)
先有离散,方有聚合;只有在缺乏了解之后,才有了解可言。故事主人公王翠华与主线人物青苗正是能量波动的真实显现。故事中的另一个让人感动,他是王翠华的顶头上司杨连山——其人专情负责,默默陪伴照料下肢瘫痪的爱人十五年。即使被赞美时也推让着说:「不管男人、女人责任心都该有,说实在更多的时候我没有责任心只是惯性。就像信念一样。信念对了你就是好人,信念错了你就是坏人。」质朴平实的话语揭示着爱的真义。由此来看新鲜感情的喜悦达到高点之后,接着就产生冲突和受苦的低点,因而我们常觉得感情之中灾难遍及。其实如果我们能认识到低点是相对之爱不可避免的波谷,那么误会和隔绝就可以是重新了解和契合的跳板。诸如小说中主人公王翠华和其爱人吴国栋、杨连山与其瘫痪之妻四个人物都是绝对之爱的代表,都是信念对了的人。小说中主人公王翠华因为信念而领养已亡爱人遗女。
起初我认为这是爱情的延续后来更相信这是信念使然。在这里不得不说本文作者李铁的高明之处,于小人物身上体现大爱,于漫长的时光里雕刻永恒的爱。由此而唤醒读者对于爱之真义的认识和理解。建立正念的靶台而后逐一剖析,于昏暗的现实境遇下依稀察觉希望之光。这既是小人物客观现实的呈现,又是内心的真实写照。无奈无助无力的同时,又憧憬着希望着。
(三)
假使我们诚实地注视生活,我们会看到即使存在理想的人际关系,但这仍以幻想成分居多。如果更为仔细地注视,我们会看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盲点、私密、不安全感、侵略和操纵的倾向、情绪引爆点——这会阻塞让爱畅流无阻的通道。我们虽然都想用一颗纯洁的心来爱,但我们的局限不免使我们的爱上下波动、左右摇摆。
当发现爱有条件、不可靠、有操纵性,会在心中形成恐惧的结,因为他们只能得出「我没有真正被爱」的结论,会造成恐慌或「惊吓」。这种爱的心理创伤,以心理分析的语言来说就是「自恋性的创伤」。因为它伤害我们的自我感觉,使我们不再觉得自己好,我们会怀疑我们是否值得爱,进而影响我们整个自我定位。狄更生在诗中形容这种普遍的创伤:「伤痛如此剧厉,把一切都吞噬了。」
小说在叙述主线人物青苗在经历家庭变故之时失去生父没感到什么异样,而当三姑(即故事主人公王翠华)遭遇二次婚姻时,却突然明白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就像是月经来潮一样让她感到陌生和奇异。当爱被剥夺或者面临即将失去的危险时,爱的条件性、不安全性冲击人头脑之时,爱的伤口也会随之而形成。一旦伤口疼痛剧烈,人们当然想把它推出意识之外,最后形成一个心灵的疙瘩,也就是我们的怨气。对他人的怨气和防御,使我们麻木不仁,不会感受到没有被爱的痛苦。于是我们带着隔绝、失联的自我长大,自我的核心是巨大的伤口、惊吓和封闭。所有这些都被怨气覆盖,直至变成防卫军械库中的一件武器。
伤口不能愈合,是因为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本来就很可爱而且值得爱,却以为别人掌握着关键。我们常常在人类的相对之爱中期望绝对,期待相对之爱源源不绝地流出和谐以及无条件的接纳和了解。情况若非如此,我们就耿耿于怀,觉得谁错了——我们错的话,就是我们不够好,别人错的话,就是不够爱我们。其实我们父母(或其他人)的不完美之爱,无关乎爱值不值得信任、我们值不值得爱,这跟我们的真实面目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只是凡夫俗子的局限,如此而已。
别人不可能超越他们的性格局限来爱我们。故事的主线人物青苗在捍卫亲情缺失时表现得尖锐、犀利、任性,这正是理想人际关系被打破的写照。一直以来潜意识里就认为三姑是其亲人更被其无微不至视如己出的爱所感动所庇护而感动。这种被宠溺被爱护的情绪一旦发觉被取代被更替便会提高警觉。心理定位一旦出错,人际关心的平衡就会随即打破。作者抓住生活中细微的矛盾聚焦笔墨,放大完美之爱的无私和绝对之爱的信念。显示了优秀作家的睿智和超强的写作敏感。
(四)
「情感勒索」是美国心理医师苏珊·福沃德(Susan Forward)结合二十多年的心理治疗经验提出的概念。情感勒索如此大面积地发生在本应充满着爱和亲密的私人关系里,让这位老练的心理医生也颇为惊讶。「情感勒索」是一种强有力的操纵方式,和我们亲近的人用它直接或间接地威胁我们;如果我们不顺从他们,他们就会惩罚我们。用最简单的话来描述就是,你爱的人向你传递着一个信息:如果你不按我的要求做,有你好看。
情感勒索让爱变质,变成了一滩臭泥塘,轻则令你陷在里面动弹不得,重则要你的命。故事的主线人物青苗在父亲逝世后跟随三姑王翠华生活十几岁的豆蔻年华本该健康快乐的成长,却因为生活一再剥夺年纪轻轻的少女变得沉默寡欢、孤芳自赏、满腹狐疑、阴晴不定。她从不参加集体活动从不与人主动交流,回到家后就冲到隔板间里生活,活脱脱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没有梦想,没有青春,没有现代化的生活。主人公青苗的路越走越窄,唯一拥有的是三姑即假想的母亲,以及无穷的挫折、孤独、憋闷、自卑、屈辱和道德枷锁。
假如一个人从未体会过珍惜的感觉,那么就很容易将权力原则运用在情感领域。「我说了算,整个世界都围着我转」,这种感觉很美妙,是人性中固有的部分,但这种感觉的基础却是不牢靠的,如同流沙建造的塔,是没有安全感的。她没有安全感,就要向别人勒索。但勒索来的安全感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所以她的勒索会永无止境。情感勒索的关系不是哪一个人制造出来的,而是双方的合力形成的。发生情感勒索的另一个深层原因是,对联结断裂的恐惧。双方常常有一个恶质的关系,但是被否定、被拒绝、被排斥,总比完全的彼此隔绝好。尤其是对勒索者来说,他内心中极度渴爱,自己却不知道,于是往往会采用一些变态的手段,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
【手影】这篇小说通过心理细节描写阐述了失亲儿童内心的心灵缺失,以及对爱的拷问,引发人们对于爱与爱的关系之间的思考。真正做到了在人性里去盘问人性。让人不禁感慨:「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病虽痛胜于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