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一声巨响,瞬时地动山摇,紧接着是砖石碎屑哗啦哗啦落地的声响,街上隐隐传来惊呼惨叫,跑动逃散的声音里夹杂着孩子的哭叫,余音未歇,紧跟着又是一声,“轰!”
一声惨叫,残破的街道两边,居民楼的墙体已经裂开,只剩下破破烂烂的顶,大兵紧紧地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腿,半侧着身子拼命爬进了楼里。身子紧紧地倚靠着墙壁,大兵用力抓紧左腿,那伤口是被飞溅的弹片所伤,皮肉被掀起了一大块。大兵撕开腿上的布料,掏出一把拇指长短的折刀,咬牙插进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腿瞬间僵直了。午夜的风在炮火里显得更加冷硬,大兵额头上却掉下了颗颗豆大的汗珠。终于,弹片一片一片被挖出,大兵哆嗦着手打开水壶盖子,对准伤口倾斜。
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大兵倒过水壶控了控,绝望地把壶砸向一边,精钢水壶撞击在墙壁上,隔壁房间里似乎低低传来一声惊呼,与窗外的爆炸声融合在了一起。大兵没有留意,从背包里摸出绷带将伤口缠紧。炮火声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外面的哭喊声越来越弱,冷风透过没了玻璃的窗户刮进来,送来一阵浓浓的火药燃尽的味道。
没有消毒液,也没有干净的水源,战争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大兵愣愣地望着黑暗出神,疲惫感顿时侵便全身。他紧紧地倚靠着墙壁,尽量把自己缩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手不自觉地伸进战术背心里,掏出了一个香烟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照片。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蓝色的碎花短裙坐在草坪上,手里撑着一把蓝色的小伞,甜甜地冲着他笑。沾满血污的手略微颤抖地抚摸着照片,黑暗终于入侵了他的意识,大兵靠在角落里沉沉睡去。
这是大马士革北部的一个荒凉小镇,炮火在黑暗中将它点亮,像上帝亲手点燃了绚丽的烟火。
黎明,炮火稍歇,一阵幼儿啼哭的声音打破了难得的寂静,大兵的眼睛猛地睁开。
隔壁有人!大兵将照片放回原处,悄没声地端起步枪,慢慢贴墙站起。窗外一辆载着四五个士兵的吉普车轰然驶过,大兵背靠墙壁一动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索性那车并未停留,向前方继续驶去。
这里几乎无人工作,救济站里的食物永远不够,人们尽量躲在家里不出门,偶尔有出来领取食物的年轻人无一不是肋骨外凸、眼窝深陷,胳膊细的像绳子一样,简直可以在腰间缠绕几圈。战争带给大马士革最大的灾难,是饥饿。隔壁的孩子仿佛被人掐着气管,哭得有气无力,大兵尽量拖着不灵便的左腿,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
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他在这里,香烟盒贴着他的里衣,似乎在微微发烫。很近了,大兵知道门后之人与他只有两步之遥,隔壁似乎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像是喂吃了什么东西,哭声中断了一阵,复又响起,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能再等了,大兵猛地向前一冲,闪身飞速进入门洞,手准确无比地捂住门口之人的口鼻,枪托就要砸向那人后脑,同时迅速环顾四周。
屋内没有第三个人,被他制住的那人是个少女。少女手里几个白色的东西落在地上,孩子被这一吓,反倒不再哭了。里间这个屋子比外面那间稍微完整一些,但是家具物什已经散落的七零八落,那少女抱着幼儿缩在废墟环绕的角落里,身边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一把黑色的伞像个破烂的棚子一般撑开,挡住了窗口投进来的风。那少女眼中全是惊惶,抱着孩子的手细的像柴火棍子一样,却一刻也未松开。
相持片刻,少女一动也不敢动。天光渐明,窗外有士兵说话的声音,身上的衣服跟大兵的一模一样,少女捂住了孩子的嘴,大兵矮下身子。三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外面的士兵大声交谈着经过窗口,又渐渐远去。少女松开手,孩子竟然睡去了。少女在大兵的手心里瑟瑟发抖,大兵沉默着放开了手,腿上的伤口更加疼了,他拖着伤腿坐到了门的另一侧。早晨的风透过墙壁的空隙钻了进来,撩动了少女单薄的衣衫,少女抱紧孩子,把伞抗在肩上,背向窗户,默默挡住寒意。
大兵心里一动,打着蓝色小伞的短裙少女仿佛浮现在眼前。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少女似乎不敢看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地板,许久,大兵忽然开口:“我叫约瑟夫。从很远很远的美洲坐飞机过来的,你知道什么是飞机吗?”少女颧骨高耸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紧紧抱着手里幼儿。约瑟夫一顿,用手比划了个翅膀的形状:“白色的,像房子一样大,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的,我和其他几百个跟我一样的人坐在那里面,我们在天上飞了整整一个白天。”
约瑟夫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有一个女儿,她叫阿琳娜,差不多跟你一般大,她现在大概要起床去学校念书了。”太阳已经升到老高了,远处传来军队集结的哨声,少女仍是沉默着,把脸埋在胸前的黑纱里。
阳光打在约瑟夫的脸上,精瘦的脸上带了些风霜,他忽然有些饿了,背包里还有十几块压缩饼干,只是没有水,口渴的感觉忽然变得不能忍受起来。他扫了一眼少女的脚边,那几粒白色的东西像是药片,再看看少女怀中沉沉睡着的幼儿,约瑟夫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他掏出一块压缩饼干,撕开包装丢在了少女脚边:“吃吧。”少女犹豫了一下,慢慢捡起,脸上的表情有些木讷。约瑟夫自己撕开一包,强忍着口渴咬了一口,费劲地吞咽下去:“吃吧,压缩饼干。不怎么好吃,但是很当饱。”少女慢慢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忽然拼了命一样把饼干往嘴里塞进去,腮帮子很快鼓了起来,约瑟夫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慢点吃,我可没有水给你喝。”顿了一顿,看着少女怀里的幼儿,犹豫一下,又拿出一块压缩饼干,“等他醒过来,给他吃点饼干吧。”
少女埋头奋力地吃着,几乎被噎住,约瑟夫有些担心:“慢点慢点,不够还有。”那少女终于把所有的食物都塞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看了一眼约瑟夫,紧接着回身够过来一个东西,是个脸盆,里面有半盆水。水不算清澈,是从一个裂了的管子里流出来的,少女就着脸盆大口喝水,拼命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迟疑了一下,又把脸盆递给了约瑟夫,约瑟夫接过盆来,想用净水片过滤一下,这才发现昨天受伤时落下了不少东西。喝完水,他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少女似乎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东西了,用手捂住了肚子,看向约瑟夫的眼神有了一丝光彩,她这才发现,阳光下的约瑟夫看起来不算年轻了。约瑟夫被她打量着,那少女脸色衰败,一双眼睛却有了一丝温度,恍然间有种错觉,就像是回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中,不禁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哑着嗓子,终于细细地答了一声:“塔古丽。”好久,她接着说道:“早晨那些人,跟你一样衣服的,为什么不跟他们走?”
约瑟夫一愣,手忍不住捏向烟盒,女儿的照片就躺在里面,良久,他反问道:“你想不想你家人?”
塔古丽一呆,摇了摇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上个礼拜,爸爸和妈妈都被那些人打死了,我和弟弟只有天天躲在这里。”她眼里有些茫然,“为什么要打仗?”
为什么要打仗?
为了祖国?为了总统?为了世界和平?还是为了资源?为了称霸?他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为了女儿?还是为了什么呢?
约瑟夫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大概是为了保护一些人,为了守护一些信念吧。”塔古丽不置可否,低下头抚摸了一下弟弟的小脸:“也许是为了早一点回到上帝那里去。”
约瑟夫不知该如何回答,塔古丽却继续说了下去:“好几个星期了,我们没有吃的,之前还能去救济站领一些干面包。弟弟很小,饿的难受,总是不停地哭,外面的邻居给了我一些安眠药,宁可让他睡着,也不要忍受饥饿的折磨。这里的人都这么干。”塔古丽看了一眼窗外,街道几乎已经被翻了过来,碎石遍地,对面的楼像是被从中间削了一刀,只留下了半层,外围的石板被几根钢筋吊着,似乎随时都会坠落到地上。明明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却一点现代的气息都没有留下,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废墟。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沉默着坐在角落里,想着心事。风呜呜地吹着,小黑伞坚持为小姐弟提供着最后一丝温暖。下午很快过去,傍晚来临了。脸盆里的水又接满了,约瑟夫灌了满满一钢壶,他又掏出了几块压缩饼干,递给塔古丽,塔古丽的弟弟也许是身子太虚弱,一直都没有苏醒过来。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简单的晚餐,约瑟夫就着水吃了几片阿司匹林,腿上的伤口并不严重。自己给自己换过了绷带,欣慰地发现伤口没有发炎的倾向。窗外忽然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哨音,塔古丽忽然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在一起?”约瑟夫心里一紧,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分说,塔古丽怀疑地看着他,接着又笑了,约瑟夫忽然发现她的笑容明媚好看,塔古丽看看他身上的血污,又看看地上的压缩饼干,继续说道:“我看出来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她眨了眨眼,自从吃了压缩饼干后,她天性里那些开朗的东西似乎又被唤醒了,“你想不想你女儿?”小黑伞的伞柄被她搂在怀里,约瑟夫微笑起来。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约瑟夫突然问道。
塔古丽似乎有些吃惊,她迟疑了一下:“离开这里,去哪里呢?”随后她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约瑟夫看着她,她也回看着约瑟夫,忽然,约瑟夫把背包里的食物全部掏了出来,放在塔古丽面前:“你把这些吃的找东西装起来,我出去再找一些,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带你回我的家乡去,阿琳娜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塔古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逃兵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里都是很严重的,约瑟夫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质疑,微笑着回答道:“我已经八个月没有回家了,他们准许我回去探望我的女儿。”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心虚地捏着怀里的烟盒。
塔古丽将信将疑,约瑟夫站了起来:“你在这里等我。”
刚绕到楼梯后面的裂缝旁,忽然外间闯进来几个人,似乎在四处寻找什么东西。塔古丽吓的呆住了,约瑟夫趴进裂隙里一动也不敢动,楼梯把他的身影遮住了。几个大兵的身影很快进了里间,塔古丽一声惊叫,约瑟夫听见什么东西哗啦哗啦落地的声音——是那些压缩饼干。
“那个逃兵,他在哪?”
约瑟夫脑子轰然一声炸开,忽然听不清里面的声音了,塔古丽一直在哭喊,而那几个大兵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事情,按理说紧急集合哨响,不会再有人在外游荡才对,所以他才敢这时候出去。恍惚间似乎听见里面传来“奸细”“叛徒”的叫骂声,还有衣服撕扯的声音。部队里虽纪律严明,可大兵们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每个团体里总不乏有一些特别藐视纪律的人存在。塔古丽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不断地喊着“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约瑟夫的手在发抖,女儿笑靥如花的面容似乎近在咫尺,她打着蓝色的小伞,穿着蓝色的碎花短裙,站在草地上向他招手。他确实是一个逃兵,一个被战争吓坏了的老兵。年轻时他是狙击手,死在他手里的敌人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可是战争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他有了女儿,又失去了妻子,直到上个月女儿寄来了照片,他这才发现,她已长成了一个少女,而他竟然一直不在她身边。
外面的女孩又是谁的女儿,她的父亲会怎么办?随即又想起来,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为什么要打仗?”“也许是为了早一点回到上帝那里去。”约瑟夫猛然惊醒,他是个逃兵,但他是个人啊!约瑟夫爬出了裂隙,端起枪就要绕过楼梯,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惨叫,眼中一抹白色闪过,少女竟是赤身露体地挣脱了开来,冲向了街道,约瑟夫端起枪来一阵扫射,枪口第一次不是对准敌人。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声倒在了血泊里。约瑟夫瘸着一条腿紧紧追着塔古丽的方向冲出了大楼。
天色忽然如同白昼一般明亮,约瑟夫心脏瞬间漏了一拍:“快——趴——下——”
塔古丽的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慌乱中两手空空地跑了出来,跑向哪里她一点也不知道,白色的光刺痛了她的双眼,约瑟夫距离她只有几步远,但是就算听到了警告又能有什么用?
是空袭,美军发起了夜间偷袭!
这片红色的砖楼靠近叙军方的某指挥部,整片街道在巨响声中瞬间炸裂成熊熊火海,大地剧烈地震动,约瑟夫的手距离塔古丽的身子只有不到半米。战机迅速投弹,迅速折返,那柄黑伞被遗忘在一片废墟当中,不知是否与这条街道一样化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