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提时代,冬天对我而言,是静默的梯田里,倒影出桑树裸露而灰黑的枝桠。太阳很早从山的一侧沉落,薄雾和寒风袭来,田野和站在瓦房旁边的老人,很快一起隐没在漆黑的夜里。一截老树根在寒夜里被点燃,爷爷拿竹制的火夹拨弄几下,迸出红色的火星,生活缓慢而坚韧地燃烧。寂静和温暖,是我对于冬最初始的记忆。
在我二十三年的旅程中,冬并不是一个生动的季节。它归结为一种饱满和静默。饱满在于沉淀——对过去一年的沉淀。爷爷从田野归来,脱下胶鞋在门口的石阶上使劲摔了摔,摔掉沾在鞋底厚实的泥土。进屋来,生起火,烧满满一锅滚烫的水,好洗去这一年的疲惫。阁楼里,是收获的红薯和稻谷。然而,对于幼时的我而言,劳作和收获的概念,远没有一个埋在火堆下香喷喷的红薯诱人和具体。爷爷又加了些柴,噼噼啪啪的声音伴随着红薯皮烧焦的香味在夜里弥漫开来。
待我稍大一些时,冬的印象,成为了对漫长夜晚的感恩。抱枕而眠,听着寒风轻轻拍打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这种细微而又悠长的声音拨动着多少个农夫收获的梦。在金色的稻田里挥舞着镰刀,在寂静温暖的夜晚里沉沉睡去,发出平稳而又满足的鼻息。窗外寒风不知停歇地经过,屋内尚未燃尽的火堆亮着微弱的光。冬夜的静谧,像倾注在时间水杯里的清水,是那样纯粹的安详和温暖。
后来,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坐着乡村汽车,颠簸在去往县城读书的公路上时,忽然明白了生活赋予冬的含义。劳作和停歇,耕耘和收获,冬从不表达,只是沉默地立在挂满玉米的屋檐下,立在堆着谷草和柴垛的耳房边,略带悲悯地注视着每一个佝偻在田地里的背影,目光坚韧。农夫从田地里直起身,抖落塑料雨披上的露水,杵着锄头,欣慰地看着翻过的地,风从田野的另一头涌来。
冬的寒冷,更像是对成长的警示。我的心质地不够坚韧,我的双手不够有力,我的理想不够厚实,我耕耘的生活不够丰盈,在寒潮袭来的冬夜,我捧着我收获不多的粮食,内心颤颤。
我需要埋下一粒黄色的种子,就像灶头上打盹的猫扭动身躯,露出肚皮上黄色的斑纹。爷爷站在椅子上,换上45瓦的白炽灯,灶火里重新投进木柴,我虔诚地看着橘黄色跳动的火焰。
我需要呐喊,需要燃烧。
对冬的期许即是对生活的期许,冬无法承诺给你的成长足够鲜活,却能保证给你更多安守的夜晚来审视自己的心。当漫长的黑夜过去,清晨的光线投影在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时,心也从沉睡中渐渐苏醒,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转亮。
那些经历寒潮肆虐过的荒芜田地,冬默默抚平土壤,以待来年更加丰富的表达。苦难的潮水从我的眉梢退去,就像火炉上沸腾的开水,生活重新被滚烫而美好的期许充实。当我再一次踏上生活坚实的土壤时,你再不能说我内心不够饱满。
爷爷又折了一些枯枝丢进灶火,柴火不紧不慢地燃烧,偶尔迸出几颗火星。灶头上的猫翻了个身,懒懒地扭动身躯;锅里煮着的猪食,噗噗地冒着气泡。孩子们手心攥着剩下一半的烤红薯,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而冬夜,依旧在窗外漫无边际地起伏。
——于201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