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夜晚如同没有风陪伴的树一样安静,月色如水透过玻璃窗流淌在伫立窗前的菜儿的脸上。
年过六旬的她双眉紧蹙,脸腮轻动,哀怨在脸上的沟沟坎坎里奔涌,那比实际年龄大出许多的面容被岁月挤干了水分,脸庞松弛下垂,嘴里的牙齿七零八落,手指关节粗大,指甲残缺不全,倒刺丛生,手掌上老茧堆积泛黄,像那沒有肉的鸭掌。
用来栖身的两间新屋是她自己花了十来万做的养老窝,称不上富丽堂皇,也是赏心悦目,虽能遮风挡雨,却困不住心里时不时袭来的一阵阵寒流。
她环视家里,床是新的,柜子是新的,电视机是新的,冰箱是新的,空调是前几天刚装好的,煤气灶是新的,油烟机是新的,锅碗瓢盆都是新的,地板被她擦了又擦,走在上面能照出人影。
她年轻时未曾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结婚时没有添置一件象样的家具,婚后没过一天象样的日子,临老了,没做个象样的母亲。是自己做人太坏,还是命运太过捉弄,她在时光的隧道里苦苦追寻答案。
看着别人窗前的人影闪动,她的泪象断线的珠子汹涌坠落,心中的人们在胸膛内你来我往,迫使她的心一阵忙不跌地收缩,她踌躇着一点一点地后退到了床上,绝望地躺下。
这些天来她心里一直有个想法——想去见自己的几个兄弟,并且日复一日的强烈,连自己都纳闷不已。
她终于下定决心先去看四弟,兄弟中只剩老实巴交的四弟还守着老屋,其余四个弟弟都分散在城里,日子都还过得不错。
农历十月的天,阳光温存着大地。菜儿穿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绿底起花缎面小祆,围了条淡紫色的围巾,一条踩脚黑绒裤,一双黑色蜘蛛王皮鞋。眼有点斜视,头一颤一颤左右晃动的出现在了四弟家门口。
看见穿着焕然一新的姐姐,四弟妹惊呼了起来。
“姐姐!你哪么舍得来的哟?!这一身打扮至少年轻十岁”她边说边像看稀奇似的迎上去摸她的衣服。
“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想要见你们,成天睡不着觉,以前的事像在脑壳里面放电影,想一会哭一会,哭一会想一会。”她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继续说:“我到你这过两夜,就去城里玩两天。”
“好好,随你玩几天。”弟妹对姑姐的遭遇一概尽知,很是心疼她。
接下来的两三天弟妹陪她看戏,听丧鼓,拉她串门,晚上还破天荒的与她一床睡,这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心里曾亮起过一缕微光。
那天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来不及退出舞台,有几团浓密的乌云围袭过来,星星无助地在黑云里出没,一只乌鸦凄厉地飞过,嘟囔着人们生疏的话语。
暗如黑夜的早晨,如身穿黑衣的老人行动迟缓,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了半晌的菜儿最后还是决定赴城里见兄弟们,赶早上六点半的班车。
“姐姐,今日不去了,天色不好,又不是有急事,哪里都是一玩,我这里还随便些,天气好了再去也不迟,屋里又沒哪个等你。”弟妹劝她道。
“不不不,我一说要走就要走的,上车就不要紧了。”她执拗地说。
原本想说动她后继续睡会的弟妹只得揉着睡眼悻松的眼睛起来送她。
雨是没有下,可天空一副哭丧着的脸拉得老长老长,她别了弟妹,单薄的身子瞬间淹没在黑雾里,高一脚低一脚,正如她走过的这些年。她是不怕黑的,也不怕颠簸,因为她已习惯。
车上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她选了右手倒数第三排靠穿的座椅坐下。车内大多都是乡里乡亲的,比较熟络,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独她把视线投向车窗外,缓缓开启了回忆的闸门,往事像滞留过久的河水奔涌而出,和着泥沙、水草、还有一些看不见的锋利之物。
一、她以为结了婚就好了
菜儿乃五个弟弟的姐姐,家中的老大,唯一的女孩。父亲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沒让她跨过学堂的门槛,她很早就开始跟着母亲干活,家里那两头猪就分配给她管了,即便这样父亲还是不尽满意她,打骂是常有的事,拗不过父亲的母亲常为她偷偷抹泪。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熬成了大姑娘,开始巴望着成家,幻想着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最起码可以逃离父亲的严苛管教和打骂,她无数次在心里描绘过未来丈夫的形象,高矮胖瘦不重要,老实憨厚不打她就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九岁那年她终于如愿以偿与丈夫结婚,他虽看着不太老实但人很活泛,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了他的些许不快,但她并不灰心,都说生了孩子就好了,她是相信的。
菜儿长得的确让人有些遗憾,瘦得像个晾衣架,衣服穿在身上空荡得几乎没有内容。眉眼歪斜,头像个大螺帽没拧紧似的时不时在脖子上晃动,步履沉重,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无奈家里太穷,也就认命了。
他中等身材,油嘴滑舌,皮肤黑里透亮,常年跟着一帮打丧鼓的人往返于邻近的村落间,很少着家,偶尔回家搭把手,只是稍不满意便会指手划脚,动辄拳脚相加。
值得庆幸的是一双年幼的儿女生得职明伶俐还五官端正,她是百般疼爱,久而久之便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孩子身上。
大女儿十岁那年的一天夜晚,他异于往常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尽收眼底,几次想问个究竟都欲言又止。
他迟迟疑疑道“哎!我这次出去可能时间有点长,就把你吃亏把伢管好。”他的声音较平日里温柔了许多,让她倍感意外。
“你在不在家沒么两样,你下了几回地?成天跟那一帮鬼到处跑,也没看到你多少钱,风言风语倒是不少。”她幽怨地回道。
“好好好。”他翻过身去不再言语。
天一亮他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了,她以为跟往常一样他会回来的,也就没在意。后来有知情人告诉她,才知道是跟邻村一个打丧鼓的女的跑了,那年她三十岁。
之前的那些年也没沾他什么光,但心里有奔头,攥着股劲,如今像泄了气的皮球,做什么都没有精神,也变得力不从心,家里的鸡飞狗跳饿猪乱嚎,鸡屎狗屎猪屎争相散发着恶臭。尤其是孩子一吵就心烦意乱,内心像打满气的篮球,一拍就蹦得老高,她忍不住张口就骂,扬手就打孩子,打完了就三母子抱在一起痛哭,周围的人看了无不扼腕叹息。
她曾以为他的新鲜劲一过就会回头,哪知他直至患病离世都没来看过她一眼,他的葬礼却是她咬着牙办的,她哭得肝肠寸断,眼窝陷进去老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