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山壁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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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衣煎茶(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84133630/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准时地来到这里,和身边这一群穿着整齐划一制服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同学”一起,集合在操场上。云层均匀地铺满整个天空,和教学楼一样是新鲜的水泥色。大地却是森冷凝固的黄色,清晨的冷风把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却连尘埃都不曾拂起分毫。

我只记得是开学,这个长相陌生的学校还有着一个记忆深刻的名字:东山九校。

我甚至记不清自己到东山九校来的目的了。总之,现在的我是一个新入校的学生,已经分好了班级,有了应当要认识和熟悉的群体,却还对自己的班级乃至于专业一无所知。学生们挤在操场上,嘈嘈杂杂甚至还有人打打闹闹,不时撞到我。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半句交互,也从无目光对视。这些都与我有关亦与我无关,这个班级、这个专业乃至于这座学校的一切我都毫无兴趣,满心所想的都是陷于此处后要如何尽量维持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

我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人,好像是没有制服,也讨厌穿。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站在队伍里和吵吵闹闹的同学们一起等待安排,心底里翻涌着黑色的畅快。

和他们一起当东山九校的学生,真是太讨厌了。

之前不久我还躺在家里,百无聊赖,张着眼望着窗外空空如也的苍穹发呆。天色愈晚,晚霞也已经快要褪干净了,整个天幕的蓝色浅得惨淡,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黑夜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不久就会将这残余的黄昏吞吃干净。就在那一刻,我自己从床上跳下来,快速而从容地收拾好行李箱,赶来了这里。

完全就是一个巨大的谜,连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一直以来我习惯了不去探究和深入思考,习惯了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如果这个谜能够解得开,答案也只能在前方。

负责秩序的老师们终于露面。拥挤喧闹的操场立刻井然有序起来,杂乱无章的人群总算开始按照班级认真组织队伍。

是有什么重要的活动吧。学校总是这样,开学的时候事情格外地多。美曰其名新学期新气象,实际上不过是给假期做一个收尾,给还耽于休假惯性力的人一个下马威。

色厉内荏。

他们喜欢表示自己这么做也是别无选择,归拢人心——尤其是学生们极度活泼的青春之心——到死板教条的校园生活里来难度很高,一旦收心失败,整整一个学期的工作都将难以展开,期末成绩很可能一塌糊涂。那意味着这一个学期的教学都是一败涂地的,这空洞会留存到升学考试上,然后,银瓶乍迸水浆裂。

这破碎的结局单是想一想都觉得美好,可是没人这么认为,那就算了。我只能对人们这种尽管苦不堪言却孜孜不倦的生命力表示佩服。

猜不出东山九校会给学生们准备什么见面礼。总之,在队列终于让校方人员感到满意以后,写着教室和座位变化的纸签也发到了每一个学生手上。队伍又动了起来,犹如蚁群涌向一块保存完整体积硕大的方糖。

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又是在走神的期间将重要的信息给遗漏了,跟着人群走到地方自然就会明白。说到底校园里的事不过寥寥几种,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旁边拥挤喧闹的同学应该都知道,可我也懒得去问。

眼下更吸引我注意的,是东山九校这颜色枯残结构诡异的教学楼,完全看不到这座算得上庞大的建筑物应该从何处进入,只见得到极粗的管道从每一层楼蜿蜒悬挂下来,落在地上。门纷纷开了,满操场的人一窝蜂涌向入口,混乱得难以名状。

顺着这些滑道攀爬上去竟然就是进入这间教学楼的唯一方法。

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纸签,上面写着“二号楼409”这样的字眼。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绕过小半个操场,终于抵达了二号教学楼通向四层的入口。

我看到了好多熟识的面孔。但面对着他们毫无温度地表达着问候的笑容,我想此时此刻自己并不想见到其中任何一个。

“你是几号教室?”他们用极熟悉的语调和节奏叫着我的名字,几个人在一起,鸟一样地叽叽喳喳。

我露了一下手里的纸签:“409室。”

“哦!我们也是。”

“我不是的。我在410.”

“我比较远,在416.”

还没进去,甚至完全还不知道这看上去四处挑空和高架犹如俄罗斯方块拙劣堆砌的教学楼里面是何模样,但就是觉得,这个410和416,是在曲折回环的楼道的另一端。

不见真好。

却莫名地,淡淡地惋惜。

兴许是因为有一个极危险的家伙就在这里。如果说和别人只是疏淡,和他,我宁可撕破脸皮索性为敌。在看见我的时候他露出一个惊喜的笑,说不上是真地感到高兴,还是只是一个虚伪的表演。我觉得是后者。那张假面之下掩藏着他自幼便拥有的危险:我对他来说是童年时的邻居,是旧时的熟人,但更重要的是,可以捉弄的木偶。

他向着我笑起来,笑容简直算得上明艳:“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不找个地方聊聊吗?”

语气诚恳得仿佛他是一个好人。我向后退一小步,让自己微笑一下:“这么长时间不见,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聊吗?”

他理了一下刘海:“这么说多没意思,怎么说咱们也是幼儿园就认识的。”

人们往往喜欢标榜彼此是幼年相识,即便不是所谓的发小也认识得早,就好像这样一说友谊就不是茫茫多的同事同学能比的了。世间事大多如此,比起真相,巧言令色才是事实。我也想不出什么话去反驳,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我在幼儿园只呆了不到一星期,你是后半周才去的。”我也选择语气平淡地陈述小时候的事实,“后来就一直没在同一个学校了。”

“可是现在又在了。姐。”他颇期待地看着我,等着由我来提到可以说笑的话头,并且伸出手触摸我耳朵旁边的头发。我侧身躲了过去,而他毫不意外,又向我靠近了一步:“那两天你还是挺照顾我的。”

他比我小一岁,也许是因为童年的男孩子晚慧,小时候的他只会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跟在人的后面跑,只要他问怎么办,就会有人出手替他做。包括我。

小时候母亲让我带好他,带好弟弟。他叫我“姐姐”。他管我们这批长大的孩子里很多人都叫姐姐。

从小到大,他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微笑着再向后退一步,声音明显冷下来:“现在是聊天的时候吗?站队吧。”

他就排在我的前面。排在他的背后走进教学楼就像是一个令人不快的隐喻,为我进入这所学校以来处处感到冰冷和窒息作出了注释。

这里遍地都是似曾相识的脸孔,如同朔冬的回忆俯拾皆是。它简直就像是一个命运的回归之地,许多根本不重要但需要了结的事情总是停留在时间的源头,而现在它们都已经在这里了。

滑道的内里光滑无比,仅在两侧有供攀扶的、仅容一只拳头或前脚掌的凹槽。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在里面爬行,姿势难看,如同蝼蚁。但谁也没有停下来离队的余地,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姿势和形象的问题。事实上,每一个人都笼罩在灰蓝和纯白相间的制服下面千篇一律,只有面孔是不能被面具如法炮制的。但我看不出,除了爬在我前面的这个男孩子之外,其他的人那些从未重复的脸孔在制服之下能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而那个男孩子,也只是因为我对他太熟悉了。仅嗅一嗅就分辨得出空气里分明弥漫着他灵魂的味道,和夜店里的酒鬼一样的味道。

困在根本谈不上通风的滑道里,醉酒的味道始终缭绕在周围,忽浓忽淡,就像是他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付诸行动的坏心。

然而,就是这样的路,学校也未尝想让我们好好地走完。滑道的顶端不再有可以攀爬的凹槽,只有光滑的钢板和钢板间的接缝,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这种事难不倒他。轻易地伸手攀住滑道的顶端,脚下分开撑住滑道内壁,没看到他如何用力便已经跃上了滑道顶端的平地上。

然后他转过身来,蹲在边缘居高临下地微笑着:“叫一声好听的。叫一声好听的我就拉你上来。”

他向我伸出手,只是并没有抵达我可以够得着的位置。他眼睛明亮,对自己的诱饵信心满满,对接下来的事充满期待。

我抬起头,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四肢紧实比例匀称;肤色在男孩子手里罕见地白皙,大而明亮的眼睛神采流转,整张面孔都亮了起来。得承认他长得很漂亮,和他的爸爸一样,邻里公认的好皮囊。

我觉得他大概是忘了,我和他一样在那个如今只存在于记忆里的院落中长大,惯于攀爬树木矮墙和土堆,如血夕阳下火车悠长苍凉的鸣响赋予了我们不易觉察的暴躁和薄凉,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这点高度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无法逾越的关卡。我回以一个冷笑,十指的指甲毫不犹豫地插进钢板间的接缝里,借以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一跃而上。新鲜的空气涌来,醉酒的气味一下子淡了很多。我看到他清秀好看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指尖上,钢板锋利的凉意仍在,红色温热的液体随着细小尖锐的疼痛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失望的脸色深处,还藏着一点不易觉察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其他情绪。

我一贯拙于察言观色,但偏偏对“恐惧”敏感得如同鲨鱼闻到血腥。

我凝视着他,直到他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我。那张脸干净好看得让人简直想要添上一笔重彩。我无比愉快地微笑起来,双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沾血的十指无比容易地在上面留下了大片温柔的血红。

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吓呆了。

那双眼底清晰无比的恐惧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充盈,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我在无比的兴奋中转身扬长而去,深知结局尚远。

教学楼里也满是人声。人们来来去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寻找自己该去的教室,但这楼道却曲曲折折难以捉摸,使得绝大部分人都不住地徘徊找不到终点。找到的人则在教室的门口排起了队,有教师模样的人站在门口,检查纸签和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我要去的409教室位于滑道口相反的方向,好在不在什么犄角旮旯,所以没花什么力气。队伍不长,教室被夕阳的斜照溢满,一片明晃晃可足够慵懒的光影照亮半点痕迹也无的黑板和五列单独的座位。

——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间,还能做点什么呢?

在教师的安排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安静地等着。

讲台上那个负责教室内秩序的年轻女老师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也在看着我。晚霞落在眼镜片上反射出明亮的光,如同一个漂亮的伪装。也许她也觉得我似曾相识却回忆不到;也许她已经认出了我,但一个高高在上的老师是不好轻易和一个需要严加监管的新生表现得很熟络的。

最后她还是坐在了我前排的桌子上。或许是因为进来的学生太少,她实在无事可做。

“你到这儿来了?”她的语气里不无惊讶。她以为以我的性格断然不会选择这个行事作风颇有些邪性的学校,她甚至没觉得我会在大学毕业之后还会回到学校里来。连我自己都依稀记得那时的毕业就不再踏入校园一步的决心。

我只是还有另外的执念,无从说起,也没有那个必要。

“是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懒洋洋的,也丝毫不带任何感情。

“一会儿要考试,准备一下吧。”她一片好心,但语气和一路走来所遇到的那些老师已经没有了半点区别。

来了。

和不巧遇到那些不想见到的熟面孔相比,这才更像是一个学校会干出来的的事情。

我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兀自淌着鲜血的十指指尖,粲然一笑:“考试就考试,但事先不通知,我一根笔都没带。”

她被我笑容里的冷意吓了一跳,环视周围已就座的学生,没有找到哪个像是有多余的笔可以借给我。

而我,连等待援手的想法都没有。一切都薄凉得再正常不过。

在她惊讶到业已带上一丝恐惧的注视下,我站起来径直走向开着的窗户,于璀璨磅礴的晚霞当中纵身一跃。

我只身回到了东山九校操场的边缘。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以何而终,但这所学校的任何事不再与我有关。而我也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操场边缘属于山脚的高台上住了下来。墨绿色的灌木是最好的屏风,筛风弄影而又足够安全。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跳楼离开的我一直就住在距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

又一次在天刚亮的时候被校园里的广播叫醒。我从地面铺着的床单上爬起来,熟练地吐尽嘴里的飞虫,然后裹上一件根本谈不上剪裁和款式的长袍,一边看着学生们在操场上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集合、晨练,一边找来冷水洗脸刷牙。纵然如此,我现在看上去约摸也是一个纯粹的野人了。

真正隐居野外的生活远不如在城市里那么干净,所有的只是一片清宁无扰罢了。

和最后出现的学校比邻而居,我很清楚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更加正常而且顺利。在我栖身于此之后没有任何人试图找过我的下落。没有谁会想要一个指尖滴血喜欢捕获恐惧的家伙在身边的,既然消失,就别再回来了。

正合我意。

攀援跳跃在背后这座小山里的生活寂静贫瘠可是自在纯粹。触手是绝壁上的裸石,下临万丈深渊,每天都需要在这种唯一的山道上来来回回,可并不觉得危险。

山壁之上,黄昏的霞光比任何地方所见都燃烧得毫无保留。

山荒凉得从未见过,除我栖居的地方之外全都是裸岩和黄土。但也有一条简陋但是极平整的山路,蜿蜒自东山九校的一侧通向山巅。平时总有零星的村民出没。山路的尽头有一间很小的道观,房屋的古砖青黑,即使熊熊燃烧的晚霞也无法照得半分暖意。算不清它在此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头,兴许看尽了整个五千年的氏族征战王朝更迭。但如此小而古旧的道观即便是连名字都没有,也宛然成了这片土地的守护神灵。居住在附近的人常常上山听道,不惜山路长。

每当此时我便远远地离开人迹出没的地方,驻留在道观旁边的山壁上听里面那个老道士讲经。

道观很小,常年仅仅居住着一个孤独的老道士,他的年纪就像是这个道观本身一样难以算清,据说他已经是仙人了;老道士也从来只讲经,不布道,更不允许拜访者留下道观里原先没有的任何东西。

他从来需求不多的生活自有弟子供养。他桃李满天下,像散落苍茫大地的一把星子。他们就在这座道观里面学道和长大,最后离开山巅重返尘世,在各行各业里像是学道时那样兢兢业业,俨然是颇重要的存在。每年他们也仍然回来拜山听经看师父,像是一个潜心修道的人应该会有的习惯。

这些由仙人指点授业的人混迹在人间,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两样,也无人知晓。“仙人”如今已经是一个模糊难辨的概念,是否存在更是无从证明。真实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遁世,没有行云布雨的大能却从来不会忽略最普通的杂事,没有仙风道骨的样貌却有着独善其身的自觉。那是真正干净的生命和灵魂才会有的气质,无色无声无味,那不是靠看靠听靠嗅能够察觉的东西。

或许,执着于“飞升”的人,成不了真正的道人;执着于“隐”的,也未尝真地摆脱人间。

我一直想试一试从山壁上能否爬进道观里,想知道老道士看到我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或者会说点什么。如果这世界上还有我愿意现身见面的人,那大约就是这位老道士了。

距离道观最近的山壁异常地难走,一方绝壁如同刀劈,笔直向下坠入万丈深渊,而偏又光滑无比,鹰也放弃了在这里筑巢。我一点一点地攀爬,最终在半中央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下脚或者下手的凸起,想掉头回去却发现刚才走过的地方已然坍塌。我已经进退不能,彻底困在了这山壁之上。

阳光明媚,但天色已经向晚。

距离道观那样近,里面的事情我看得一清二楚,虫吟鸟鸣人声等种种响动也听得一清二楚。院落里,歪脖子的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松树下面,有四个人相对而坐,那是老道士和他的三个最有名的弟子。他们也是道士,看上去就像是他们的老师一样苍老得已经辨不清年龄,各自坐镇着外面最著名的三座道观,分别被称作神人、圣人和至人,功德累累,信徒众多。即便如此他们也和别的同门一样坚持着每年回来拜访听经。

就算是已经闭门不出不知多少个朝代,老道士仍然可以一语道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他们问他,他们距离成仙还有多远?

老道士苍老的声音却力气浑厚:“你们还记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吗?”

一秒的寂静,然后四人同时仰天大笑。

“走,去听山。”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扶着肩膀和后背,说说笑笑地出了道观正门,沿着山路一路进山去了。看上去倒不像是师徒,像是兄弟。

夕阳向着西边天际沉沉坠去。山壁上的晚霞素来燃烧得不计成本。盛光之下,天地万物,其实为一。

【不明所以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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