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幡》

《纸幡》

青冢前的垂柳忽而成了招魂的幡幢。不知是何人起的意,将那些褪了色的纸钱系在柔韧的枝条上,风起时便簌簌地响,恍若千万枚铜钱在幽冥中叮当作响,又似无数苍白的嘴唇在风中嗫嚅。

我跪在湿冷的泥地上,新裁的柳枝渗出青涩的苦味,与泥土的腥气纠缠在一起。那些夹在枝条间的纸钱已然斑驳,金箔剥落处露出惨白的底子,恰似父亲临终时翕动的唇——那两片干裂的、泛着青紫色的唇,在最后时刻仍试图向我传递什么。记得那日,他喉间滚动着断续的痰音,枯枝般的手指在被褥上划出潦草的轨迹,我俯身贴近,才听见那气若游丝的叮咛:"莫学我......"

话音未竟,浊泪已漫过他沟壑纵横的面庞。父亲一生未曾入学,十三岁便给人当长工,却凭着灵巧的双手,最终执掌了务江造船厂。此刻柳枝上悬着的纸钱,多像他那些辛劳的岁月,浸透了汗渍与霉味,被时光蚀刻得只剩苍白的魂魄。

细雨斜飞时,满树纸幡忽作癫狂之舞。一张被雨水浸透的冥钞挣脱束缚,啪地贴覆在我的眉眼之间。那腥涩的纸浆气味涌入鼻腔,竟与父亲常年揣在怀中的钱袋暗合——那个被汗水浸得发硬、边缘磨出毛边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他为我上学攒下的每一张带着体温的纸币。

"阿爸......"

柳枝蓦地剧烈震颤,满树纸钱哗然迸散。金箔在雨中划出诡谲的弧光,恍若看见他佝偻着脊背,仍在冥府中奔走,执着地收集着永远攒不够的银钱。我伸手去接纷扬的纸幡,触到的却是冰凉的雨滴——就像那年他攥着胃癌确诊的诊单,站在药房收银台前,将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数了又数,最终还是黯然转身时,肩头落下的那场刺骨寒雨。

风歇时,满地纸钱如褪鳞的鱼,在泥水中微微颤动。我俯身捡拾,指尖触到柳树皲裂的躯干。那些纵横的沟壑里沁出琥珀色的汁液,蜿蜒如他临终前在被单上画出的未完句读。当我把最后一张湿漉漉的纸钱系上枝头时,暮色已深,惊觉满树垂绦竟成了吊丧的素幡,在渐浓的黑暗中摇晃着无人能解的遗言。而那些纸钱上褪色的朱砂印记,多像父亲一生都未能说出口的,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爱与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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