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收藏的旧物里,有奶奶的遗物,一扎红绳串着六个铜钱,红绳被油垢浸渍,已经没有了固有的鲜艳。铜钱闪光,诉说着常被主人抚摸的荣耀。透过岁月留下的痕迹,猜得出这串铜钱,有别其它,被主人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它不是鲁镇酒店孔乙己排出的六个铜板,不是赵太爷用来买一袋水烟的售码,也不是穷人家活命的寄托。它是奶奶在世时,随时可触摸的一段温馨地记忆---
奶奶躺土炕上,几天高烧,未进水米。爷爷问奶奶想吃点啥,奶奶说梨。奶奶知道这只是说说,家里不只是没有梨,就是铜钱也没有。爷爷犹豫了,问了一个等于没问的作难的问题。
爷爷还是想起了在土炕的最里角,破席的下边还藏有两个铜钱。奶奶看着爷爷跏趺在炕角,把铜钱掬在手里,低了头端详掌中的宝贝,左右手倒来倒去,反复地琢磨。一会双手合起,一会打开,如此三番,还是那两个铜钱,似乎这一过程,会使铜钱的数量变多。
奶奶看着爷爷这般虔诚,觉得无奈又疑惑。终于,爷爷下定了决心,拿着仅有的两个铜板去赶陈庄集,爷爷照例在腋下夹了一个,补白又补黑的小粗布袋子。奶奶望着爷爷出门的背影,想不出两个铜钱,还能换回什么。
陈庄的集自先久就是大集,方圆十几二十几里路的人家,都扑这个交易中心。
爷爷拿着空布袋子,掺杂在熙攘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摆摊的针头线脑,挑担的油盐酱醋;推车地咋咋呼呼,肩扛地蹭来蹭去。卖盆地手拿细柳棍,把黄盆敲得铛铛响;卖锅饼的,腰上别着秤杆子,歪了头,把上面插明晃晃菜刀的锅饼扛在脖子上,吆喝着在人群中左挤右晃;糖葫芦地叫卖声也不绝于耳。爷爷最希望听的是那卖梨地叫卖声,卖梨的人扯着嗓子喊一句莱阳脆梨,爷爷就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藏在怀里的两枚铜钱。铜钱还在,一个梨就要三四个铜板,而爷爷只有两个。跟着卖梨的人走了好一会,再多一个铜钱就好了,爷爷这样盘算着期望着,真是一个铜钱难倒英雄好汉。
忽然在一个胡同里,传来有兴奋、有懊丧地喊叫声,爷爷知道这是一个摆摊赌博地聚集地。以往的爷爷是不在意这些的,眼看日到中午,还是两手空空。爷爷徘徊在胡同口,听着里边地兴奋与失望,拿出唯有的两个铜板,攥在手心里,踟蹰了再踟蹰。
两个铜板什么都买不到,不如赌了吧。输了也是输个本来没有,或许运气好呢!说不定还能赢一个铜板,这样就可买一个梨回去,爷爷劝慰着自己。
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下注,有人跟注。看一会,爷爷弯下腰,把两个铜板谨慎地放在庄家的布满尘垢的粗白布上。这是爷爷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下注,用两个铜板博一个梨,博一份苦难中的希望。
爷爷盯着庄家,盯着自己的铜板。一开一兴奋,一开一懊丧,多少人在这张破布上倾家荡产,多少人被庄家开了个妻离子散。随着庄家一声喊,“开了”,爷爷居然赢了两个铜板。
爷爷揣好三个铜钱,那是给奶奶买梨的钱,是给奶奶盼他回去的惊喜。把剩在手中的那一枚看了看,又放回白布,来回倒腾了几次。在庄家地叫开声中,在赌客的失望与希望里,爷爷居然把两个铜钱变成了三十二个。
回家的路上,爷爷的布袋饱满了起来。虽然赌赢了,爷爷高兴与烦恼并存。爷爷看不起赌博的人,而自己偏偏走了次赌博的路,这心思简直是五味杂陈。直到五十多年以后,八十多岁的爷爷,与我提起这段往事,依旧是非两分。
奶奶躺炕上盼着爷爷归来,不为盼梨。只是心疼自己的男人,拿着两个什么都买不到的铜板,在大街上晃来晃去的是多么的落魄。奶奶都后悔向自己的男人说出吃梨的愿。奶奶当时只是随口说说,也未当真,更未想到爷爷空了手去赶集。她怕爷爷带着愧疚归来;怕一个男人空负一身力气,心生颓废。
爷爷回来的脚步声敲击在奶奶的心坎上,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她替自己的男人感到屈辱,感到心酸。贫穷的可怕,疾病的无奈,都会使木桩样的男人,低下头,弯下腰。
奶奶疑惑的看着爷爷把布袋放炕上,由里向外拿出两个梨,一斤多锅饼,还有几块碎点心。那情景如同布袋和尚,从他的法器里向外掏珍宝。爷爷最后直起腰来,从怀里掏出六个铜钱,放在手上排整齐,看了看,交给躺着的奶奶。
爷爷向奶奶诉说了赶集地经过,奶奶没有责备,只说自己好点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弯下腰来下赌注的那一刻,把自己的人品打去三折的痛苦。奶奶是幸福的,眼前的男人为她放下了做人的尊严。
大半个世纪,奶奶一直保存着那六个铜钱。从串线的污垢,到铜钱的光亮,都诉说着奶奶对往事的怀念。六个铜钱记录的不只有苦难,更有爷爷与奶奶在百年风尘里结下的幸福。
爷爷与奶奶相继去世将近三十年了。这串铜钱成了我怀念他们的信物,愿他们相守在天国,在梨花盛开的时候,奶奶在树下听爷爷回忆六个铜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