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黑暗的。
电视机,墙饰,顶灯,柜子,桌子,甚至门与窗,甚至枕边的台灯,一切都阒然无声地被黑暗裹住了。
孤独感如同蛞蝓一般由手指与脚底缓慢爬向头顶,留下一身的潮湿冰冷。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闷滞着,祈求马路上来一辆车,传来一些声响,映出一些朦光。然这小小的城市偏僻的街区夜晚极少有车经过。一,二,三,四……一秒又一秒,漫长的时光踩在硌人的石子上。我的呼吸渐加急促,脑边冷汗密布,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啊!
我坐了起来。
台灯亮了。看到桌上沈梦摆着的绿萝,我顿感欣然温暖。沈梦喜欢这透明的瓶子,喜欢茎长叶宽的绿萝。她说放一根绿萝枝进这瓶子,摆在眼前,就能让这房间更温馨舒适。我微笑了,靠在了背后的枕头上。
再摸摸额边,并没有汗。
每次沈梦不在身边,我都彻夜难眠,从结婚至今,不,从恋爱至今,未曾变过。她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如电影片段在我脑海中不停播映。她摆弄盆栽微笑着唱着歌的样子,她研究做菜时认真按步骤来的样子,她看到电影里父母亲失去孩子难过得哭泣的样子,她清晨用吻与早餐的芳香叫我的样子……我不禁有自嘲:还有三天就回来了,这么小孩似地干嘛。
电话铃声乍然响起,我赶紧拿过手机,却并不是沈梦的来电。我怅然若失地看着手机,手机只剩不到一半的电量了,号码是未知号码,我接听道:“你好。”
电话那边有短暂的迟疑:“请问您是……北秋中学……99级的简成吗?”
这男声迟缓而深沉,初中的同学我又都断了联系。这让我集中精神起来,答道:“是。请问您是?”
那边忽然笑了:“你真是简成啊?哈哈,都听不出你的声音来了。我是贾谦仁,记得吗?。”
我瞬间记起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年伙伴:“谦仁啊?当然记得。多少年没有联系了。”
“是,有十七年了。”他喘口气,“日子真快。也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好容易才迂回到你老家亲戚那,弄到你号码。”
“是。也没什么人找过我,自然难联系。”说着自己心都凉了一截,我带着些许警觉,“有什么事儿吗?”
“放心,没事。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想想,我又能帮上别人什么呢。确是,于是我跟着寒暄笑道:“怪我多疑,见谅见谅。这些年怎么样?结婚生子了吧?”
“结婚几年了,儿子已经四岁了。你呢?”
“我也结婚了,孩子……还没打算要呢。”我掩饰着笑笑。
“哦……”他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也笑起来,“据说,你追到我们校花沈梦了?”
我遽然不好意思起来:“是,倒也有缘。初中后没几年遇到了,谈得来,后来就在一起了。”
他笑了,带着轻微的喘声:“瞧你得瑟得……”
我听他的喘声,关心道:“听你这喘声,怎么回事?”
他还是声音爽朗:“这几天支气管炎犯了……没事。对了,你现在在哪呢?”
“离开北秋后前几年在高津。后来混不下去了,就回落城了。”
“巧了,我工作也在高津呢。两三年回一次落城,看看家人。”
“那正好,再回来我们会个面。”
他又问道:“现在在哪工作呢?”
我心中又是阴霾一片了:“什么都做过,前两年才稳下来,现在是报社的编辑。”
“编辑好,轻松,靠才能吃饭,正适合你。”
“你又不是不了解,落城这种小城市,报社能好到哪去呢?而且年年还都有大学生进来,又有才华又有拼劲。我如果不拼命点,怕是这个饭碗都保不住了……”我暗暗苦笑,“别说我了,你呢?”
“我在高津一家影视公司,做副总经理。”
我心中充满了惊羡,不禁说:“真厉害。”
他笑了:“哪里厉害,不也是昼夜不休,辛苦多年。不也都是为了老婆孩子,拼拼命吗,才努力混到现在的样子。总算是在高津把车房都买了。”
我惊羡不已。这么看来,贾谦仁的财力已是我的数倍了。我回忆起当年,贾谦仁虽说成绩并不拔尖,但也处在中上游,又能言善辩,且知如何为人处世,人脉极广,同学老师们都喜欢他。细想,他那时便比我们聪明得多,也成熟得多,自然工作上会顺风顺水,出人一头。
“你刚才的话……是说离开北秋后没再读书了?”他问。
我回忆中灰暗的往事又被叫醒了,沉默良久道:“是。”
他尴尬道:“抱歉,提到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了。”
他又笑起来,说:“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在追沈梦,私下我们俩总商量着怎么出奇制胜。你有文采,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写的情书:山水沧桑,不及与君一夕朝暮。”
“那算什么文采!”我大笑起来,“都是年幼不值提的往事了。”
“我记得每次发了试卷后,语文老师总要夸你:小小一个作文都写得如此出彩,一到忘情的时候就阅读起来,往往一读半节课就过去了。”
我想起那老师心中顿然不快,并不作声。
他又长吁一声,说:“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十四年啊。都不年轻了。人生苦短。”
“哪来的苦短。”我苦笑,“你还记得初中那会我家里的情况吗?我爸酗酒,总是大醉回家,一分钱不挣。我妈呢?当别人小三,被村里人现场捉住了,依然死性不改。两个人天天打架。我还小的时候,他们一生气就打我,长大我懂事了,他们一打我就跑。那时在那个贫穷破落的家真是让人过不下去,我只能靠着亲戚的支持与自己的奖学金,勉强维持学业。”
“我记得。那时放假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你总待在学校不回去。”
“对啊。我本就不爱说话,那时我又比大家小两岁,与大家谈不来。你看我一个人,就经常陪着我,跟我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那时候大家都喜欢你,你却一直跟我一块儿玩,我那时候真的特别开心,到现在还是心存感激。”我心里的感激之情,尘封多年后又荡漾而生了。
他笑了:“那也是为了和你一块学习,督促自己进步。而且我最熟的也是你了。与别人大多是交浅言欢。与你是谈天说地,放得开心的。那时你想的也远,境界高。”
“我境界当是低的。那时我总觉得人生没有希望,还是你常劝我说,人生很短,日子很长。人生慢行皆有光。我就朝着那光,坚持着走了下来。”我讲得出了神,心里似有微光。
他似乎也听得出了神,半天不语。他释怀般又说:“当时年少多好啊。那时我们有再多忧愁,也都是人生不值提的小事,还有欢笑的空隙。”
我感觉一阵苦味。想到现在这种平庸甚至说破落的境地,那时的忧愁的确是人生不值提的小事啊。
“你还记得钱老师吗?”贾谦仁突然问到。
我冷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他又开始喘气了,半天才说一句:“你还是恨他?”
“当然。”
他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我笑起来:“提他干嘛,一个又愚昧自私又龌龊不堪的老师。之前看着我的成绩,都要把我捧上天了。后来呢……恨不得扇我几巴掌,踩我几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之前是要靠我在市里考试的名次拿绩效。”
贾谦仁声音沉重无比:“简成,其实……”他又说不下去了。
我回忆到那几个老师,心中多年未曾发泄的怒火,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我带着讽刺与愤恨说:“那些老师,都在一天之内对我换了张脸。也就是碰巧见我在办公室,一封匿名信……就硬生生污蔑我,肯定我是小偷。他妈的。”
“简成,你别说了。”
“对不起,谦仁。我恨他们。他们覆灭了我的人生,我当时恨不得他们去死!”我冷笑了一声,“现在也一样。”
贾谦仁静默了许久,喘气声越来越大,慢慢又停下去。想想这多年无音讯的朋友好不容易联系上我跟我交心谈天,并不是有事求于我,我这么情绪激动地表达对当年老师的恨,确实不该。不过我也未曾找到能够疏泄的人,这大概是我突然如此激动的原因。
我刚要开口抱歉,贾谦仁突然说道:“是我。”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他说的话,他继续交代我无法置信的话:“是我写的匿名信。”
然后我耳边就轰然一片,这轰轰响中他又添了一句:“是我偷的金佛祖。”
我脑中一阵崩塌之感。
他大概知道我已经惊得无法言语了,细细述来:“当时我偷了金佛祖,听到走廊的声音我就躲在了窗后,然后你走了进来。你把作业本放到钱老师桌上时,就有个老师走了进来。我看到了。我后来想溜走,结果碰到了钱老师。我怕他怀疑我,赶紧说你在办公室等他。他一走我就把金佛祖拿出去找黑市卖了。后来他们怀疑是你。我怕钱老师查到是我,就写了匿名信,说是不好透露姓名的某个学生,但是亲眼见你偷了金佛祖。”
我想起当时听到窗边的动静,回头而过便有人影闪过,刚要过去看就有老师过来了。我恨恨道:“所以钱老师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断定是我,因为他们觉得更不会是别人了,是吧?”捋过这么多情节,我没由来地冷静了。我说,“谦仁,我恨你。
“我那时候被开除退学,亲戚就再不肯接济我读书了。我年纪才那么点大,就一个人跑出来打工……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吗?苦力,刷碗,改刀,裁缝,机床,电焊,理发,美容,都他妈不是我想干的活。没有文凭,没有后台,那样不成样的家,你知道我混了多久才进这个小小的报社吗?
“真的,我恨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贾谦仁等我说完了,沉默着,不停喘着气,大约是被歉疚堵住了喉咙。半天他才又说:“你该恨我……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我怕……我是还不尽了。”
“欠我的?你他妈是我人生中的罪人!我恨不得你去死!”我用尽力气喊道,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的喘气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来不及休息的快速心跳。在他的喘气声刺激得我耳膜将要无法忍受时,我手机也戏剧性地关机了。
按了一老天没开机,我才反应过来是没电了。充上电,我躺在床上,等着他再打电话来,却一直没有等到。我并不想回电话过去,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胸怒火,满脑都在回忆我这努力挣扎的半生,这拼命闯着、伤痕累累的半生。我的辛苦,我的一切,我人生谷底的这么多年,一幕幕如吞下的毒药,把我烂得千疮百孔。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我幻想着自己拿着把枪——或者至少要拿把刀,跑去贾谦仁家,至少要划他个遍体鳞伤。至少要让他亲口告诉以前的老师与同学事实,证明我的清白,洗干净我身上的污点。至少要让他好好补偿我的人生,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上。
想着想着,我的怒火慢慢又被悲伤的暗流浇灭了。这么做,有什么用呢?被这人生中难得几个亲切的人之一所背叛的痛苦,才是最彻入心扉。再而言之,当时他如果站了出来,我的人生真的就能有多大的改变吗?只是多读几年书,亲戚还不一定能供我到大学。这背着的小小罪名也并没有给我这远离家乡的人生画上太多污点。且他本可以不说。这么多年还能对我坦诚,这已然不易了。
即使于我心中,他已经是个罪人了。
然而于他之外,我酗酒过度几年前去世的父亲,改嫁他乡数年不见一次的母亲,还有家乡知道我的能力与境况鲜有联络的几个亲戚,以及为了某个职位或者想要上报的稿子明枪暗箭争夺抢斗的同事,这么多年,也就沈梦坚定不移地支持陪伴我,以及他给予过我些许温暖了。
必定是要原谅他,但这原谅的时间取决于他的态度。
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回电话。
想着沈梦,我又觉得甜蜜不已。在灯光温暖的簇拥下,我迷迷糊糊终于入睡了。
一夜无梦。
清晨被闹铃吵醒,少觉又被灯照了一夜的我觉得有些头疼。看手机,还没有未接电话。我揉揉脑袋,关了灯,洗漱之后便开始做早饭。
我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想着贾谦仁的事,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我打了蛋,倒进碗里,撒了点盐,搅拌一会儿后,往锅里浇了油。蛋刚倒进锅里,背后就响起让人激动的声音。
“Suprise!”
我一回头,沈梦就冲上来抱住了我。
电话突然响了。
我惊喜地问:“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沈梦笑了:“先去接电话吧。”亲了我脸颊,就去帮我煎蛋了。
我也笑了,心中顿时盈满幸福之感。
看到手机号码,我的笑容又消失了。是贾谦仁的号码。沈梦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带着关心注视着我的脸。
我轻轻挥挥右手,做口型说“没事”,接了电话:“喂?”
“喂?您好。”是陌生的女声,有点沙哑。
我迟疑着问:“您是……”
电话那边的女人显然呆了几秒才说:“哦,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贾谦仁的妻子。昨晚我丈夫打过电话给您是吧?”
我有点儿奇怪,答道:“是的。”
“我丈夫他……”她说着说着抽泣了起来,“昨晚走了。”
我如遭雷击,脚底一软,往下摔去。我赶紧扶住了墙,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昨晚他回光返照的时候,硬是要我们离开房间,不让我们进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打了您的电话……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我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打您的电话,应该代表您对他的重要性……您要来参加他的追悼会吗……”
我声音有些发抖:“好,好……好的。”
这时我才看到沈梦已经走到了跟前,一副担心的样子。
“对了,他是……患了什么病吗?”
贾谦仁的妻子又哭了起来:“您不知道吗……是肺癌……因为工作压力,他常年吸烟,生活又不规律……他给了我们这么好的家境,却把自己折腾得……”
我仍然没法镇定:“好……您晚点给我发地址……我,我……我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回想起昨晚贾谦仁止不住的时快时慢的呼吸,原来那是肺癌临终的征兆。临终之前,他竟然想到来向我问罪,而我又毫不客气地说出那样的话……我这都是做了什么啊!我才是罪人啊!
沈梦急忙问我:“没事吧?”
“没事……”我目光四下游走,才想起来沈梦也认识贾谦仁。于是我看着她,说:“你还记得贾谦仁吗?北秋中学那个。”
沈梦脸色霎时大变,惊讶之中,甚至带点畏惧。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患了肺癌,昨晚去世了。”
“啊!”沈梦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这倒让我冷静了下来,我忙扶起沈梦:“怎么了,宝贝?”
沈梦看着我,连忙摇摇头,甚至带了一点微笑:“没什么。”然后脸上这微笑又夹杂了惊诧与小小的怖惧,“我怎么没听你说,你跟他还有联系……”
“他也是昨晚突然打电话给我,然后……”我长“唉”了一声,“然后他跟我说,当年金佛祖是他偷的,他向我认错,求我原谅。然后我……”我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沈梦聚目注视着我。我低下头,继续说:“我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我说我……我恨不得他去……去死……。”
“然,然……然后呢?”
“然后我手机没电,关机了。充电的时候我等他回电话,他一直没有回。我倒是在心里原谅他了,但是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我这时泪水涌了出来,“我不该那么说的……我没想到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我……我……”我不停地挠头,抓起自己的头发。
沈梦不停地做起深呼吸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半空,目光游离着,时不时摇摇头。我双手放在头发上,奇怪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她眼泪盈眶地看着我,拉下来我的双手。她低了头,猛抽了一下鼻子,又抬起头,说:“简成,我——”
她哽咽了一下,我要搂着她,她推开了我。我疑问越深了:“怎么回事?”
她胡乱抹了抹抹了脸上的泪水,用尽力气做了个深呼吸,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会——你会原谅我吗?”“我”这个字的音特别重。
我被弄得十分糊涂:“到底怎么了?”
“金佛祖,是我偷的。”
如昨夜一般,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沈梦就又加了一句:“应该说,是我跟贾谦仁一起偷的。”
我既震惊又一团雾水。我头皮发麻,问:“到底怎么回事?”
沈梦把我拉着站了起来,我们慢慢走到沙发边上坐了下来。她抽了一下鼻子,说:“当年我跟贾谦仁……我们……”她低了头,“是情侣关系。”
我脑子突然转得飞快,想起他们课间偶尔开玩笑说话的情节,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你们?你们难道……”
“对,我那时候——”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怀孕了。”
我掉进了冰窖一般,全身发抖起来。
沈梦又做了深呼吸了,说:“你听我说完。我跟贾谦仁当时很害怕,不敢告诉家人,又拿不出打胎的钱。想来想去我们想到了钱老师的金佛祖。我不同意,生怕别人发现。但是我们怎么借钱怎么想办法都凑不够,急得没办法了。我们就去偷了金佛祖。没想到我们刚拿到金佛祖,你就过去了。我们躲到窗后,结果钱老师又走后墙经过了。贾谦仁就去堵着跟他说话,让我把佛祖放口袋里从另一头走了。我们怕老师怀疑我们,正好又有老师看到你进了办公室,我们就写匿名信……举报了你……”
沈梦冷笑起来:“万万没想到啊,那个金佛祖压根就是假的,根本卖不出去。我们只能拿之前借的钱,最后去了个小诊所堕胎。结果我刮宫时子宫壁被医生刮太薄,差点丢了性命。两家人知道后还大闹了一场,我跟贾谦仁双双退学,再也没见过对方。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想到当年的事,我想要弥补我的过失,又欣赏你的才华,于是我就与你在一起了。”沈梦苦笑起来,“其实想想,会有哪个老师把真金做的东西放在办公室呢……”
我冷冷地说:“所以我们不能生孩子的原因是这个?我们做过那么多次检查出的结果呢?难道都是你伪造给我……”
沈梦悲伤看着我,大眼睛盛满了眼泪,有如水晶一般。
我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一切。我站了起来,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他妈的笑话,真他妈一个大笑话!”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停不住。
沈梦捂着嘴抽泣,泪水直流:“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贾谦仁……我应该早说出来的……”
我大笑着,乱舞着,恍若在美丽无尽的天堂。我拿起了抱枕,四下抽撞着。茶杯,花瓶,碗,都被我撞到了地上。满房都是砰砰啪啪清脆的破碎声,满房都是沈梦停不住的抽泣声,满房都是我盖天的笑声,满世界都在欢乐,在悲伤,在唱歌在舞蹈,在喧闹着在不可一世地毁灭!
这就是我爱了这么久的人啊!这就是我爱了这么久的生活!这就该是我的人生!多么精彩多么辉煌!
我笑得脸都要抽筋了,我跳得腿都无法动弹了。我砸干净所有的东西了,我终于觉得有点累了,我瘫软在了地上。我抱住了抱枕,我趴在了抱枕上,我开始休息。
“嘀——嘟——”
我抬起头,沈梦也止住了抽泣。
“嘀——嘟——”
我迅速站了起来,把枕头扔到一边,双手整着自己的衣装头发,边走去开了门,是隔壁的李婶。
“李婶,怎么了?”我微笑着。
“我听你们家的声儿,没什么事儿吧?”李婶想要探头进来,我侧过身挡住了她。
“没事儿,我们在看电影呢,声放得太大了,不好意思啊。”
“哦……”李婶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早上的看电影……”
“李婶,您还有事先去忙吧。”
“好,有事叫我。都是邻居,甭客气。”李婶说着边离开了。
“好嘞。”我说着关了门。
我回头,站住静默了几秒,然后缓缓走进了房间。
我对着镜子整理下头发,换了身黑色的西装,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走进了客厅。
沈梦惊讶地走到我身边:“你要去哪?”
“贾谦仁的追悼会。”我回头冷静地看着她,“你去吗?”我穿上了鞋。
她悲哀而认真地凝视着我:“你真的要去吗?”
我点头。
“我害怕。我不敢去。你能留下来吗?”她小女孩般地撒着娇,和我们刚恋爱时看恐怖电影一样。
我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关上门,也忽略了她最后的呼喊与表情。我走下楼,一步步踏下阶梯。踏在每一级阶梯上,我感觉都在,踏离梦境。
后续:
葬礼现场,我见到了贾谦仁的妻子。她一人辛苦操持着。许多人帮着忙,使得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我是其中一个。
葬礼结束后,她拉着她的儿子,对我表示了感谢。我看着贾谦仁说话怯生生、刚到我大腿高的儿子,硬是塞了两千元到他妻子手中。
开着二手长安送钱老师回去后,我看着他佝偻瘦弱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在葬礼上遇到钱老师时,我谈到了往事。他说他都知道。他当时就都知道。他说看到贾谦仁与沈梦慌忙的逃窜、拙劣的演技与口袋里印出的形状,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到贾谦仁说我在办公室,他想着要故意陷害我的。于是直接去了办公室抓住我,在老师们面前把我定罪。
我问:“为什么?”
“因为有一天你看到我吸毒了。我怕你传出去。”
我想起那件事不久前的一天,我抱着一堆作业本径直推开钱老师忘记关的门。钱老师正用鼻孔猛吸着什么。钱老师忙掩饰着撤掉锡箔纸与粉末,并要我缄口于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我们在车上一直谈笑着。钱老师突然说,其实你是过得最好的。贾谦仁才三十出头就过世了。你与贾谦仁他们离开学校后几个月,我也辞职了——因为被关进了戒毒所。戒一段吸一段,几年前总算戒断了,但也妻离子散穷困潦倒了,不到五十岁老得像七十多一样。沈梦的心理也是要难受不堪一世了。于你而言,只是不幸你与她结了夫妻,且又让你知道了这件事而已。
我沉默了。
良久,我说,我知道你吸毒,我也知道你想靠那件事开除我。我甚至看到了那窗口外是贾谦仁与沈梦的脑袋,我更甚至怀疑过沈梦无法受孕可能与贾谦仁有关。昨晚贾谦仁打我电话我莫名就有不祥的预感。可是……就单单是你,你不怕我不原谅你吗?
我们是有罪的,必须要认罪的。佛祖成佛之前,虽有万般善良,也有万般罪恶呢。他是在认罪之后,方成的佛祖。钱老师看向我,说,而你呢……
他笑了,说,你会原谅所有人。因为你善良。
阳光之下葬礼之上,夹着眼睛愁苦而又释然的钱老师,遗照上开怀大笑的贾谦仁,躲在远处不停抹泪的沈梦,以及内心翻江倒海脸上却呆若木鸡的我,恍若都被映成金佛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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