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似血,落日残阳

残阳摇曳着坠入地平线,微风徐徐拂过面颊,令人陶醉其中。

人声嘈杂不胜鼎沸,最多的是议论与哀叹。唯一能与其抗衡的,是不停喊话的大功率扩音器。喊话声穿过大街小巷,窜进每家每户,以至于招揽更多人来此议论,哀叹。

“喂!别动!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从上面下来,下来!有什么情况可以跟我说,慢慢说,我们……我们尽力而为!

“拜托……警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跳了?想想要真是跳了,血溅得到处都是,骨头每一根完整的,估计脸也会变形吧……啧,真丑,死的一点都不美,我可不会干那种蠢事。”

“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安心了,跟我回趟局子吧,做个笔录,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警官您想多了,可没有什么误会,我也没说过我不死呵。”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把雕刀跟了我十几年了,用起来得心应手呐,割起腕来因该不会疼的。话说起来这夕阳真美,映得天边成血色了啊,不知道和我的血相差多少……哇,半边夜幕,半边血幕,地平线微微泛白,我躺在这里静静消逝,猩红沾染了衣襟……呀!对不起,一不注意就打起来文艺腔,见笑了。”

“哼,凭着把小破刀想在警察面前自杀?讲真,现在门后面有至少八名刑警待命,只要你一动刀,我们完全有能力……”

“Whatever you say,l don’t care ……”

“各单位注意,行动!”

“唔!妈的!放开我!还给我!那刀谁敢动我他妈跟谁玩儿命!”

“飙英文是吧,草,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呵,没见过自杀还有这么装的!

“呃啊!轻点!刀子……刀子别碰坏了啊!呼……嘿,我说警官先生,您这可不管事儿。”

“你管我管不管事儿!走!你们几个,千万住意不要让他接触到任何尖锐物品。等到了局子里,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

“有的话我就是想现在说呢,话语权可是每个公民应有的哦。”

“什么时候轮到这种疯子来教育我宪法了……行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可不是疯子,我有理智,警官。您控得了我一时控不了我一世,别以为随便找个心理医生开导开导我就完事了。手上有我的资料吧,那您因该明白我、不、吃、这、一、套。”

“你想怎样啊……艺术家!”

“随您怎么称呼我好了。我就是想和您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不瞒您说,你现在可以称得上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怎么样?就这里,我们两个,我不大喜欢人多。”

“疯子就是难缠……你们到楼下一层的楼道里守着。”

“疯子可不会好好讲话哦 。嘛,您先起个头吧警官。”

“嗯……你没有妻子儿女,你总有父母吧,跟我讲讲他们。他们敢打赌一定正在楼下的人潮里等你出来,等你走出来。”

“您多虑了啦警官,其实您来之前我有很仔细地一个个找过去。所以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他们现在在家里。诺,左边这栋,对11楼,阳台上晒被子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可惜了。”

“天呐……梦想呢?总得有这么几件想干的事吧。

“梦想当然有了,我的那些个艺术品。当然希望流芳百世远近闻名什么的……所以啊……只要我死了,我的作品不就成绝品了?到时候不就发达了?”

“为这个去死?未免太理想化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古往今来不都这样嘛。

“真是为了出名命都不要了。”

“请称为为艺术献身。”

“……”

“喂,张队,什么事,什么?!嗯,好,我会问的。”

“警官,这个时候接电话是不是不大好啊。”

“哼,一副道貌盎然的样子……你……有个弟弟是吧。”

“……”

“你有过一个弟弟是吧。”

“……”

“我现在以警察的身份命令你回答问题。”

“他是个疯子。”

“你不也是嘛。”

“不,您不了解。您永远也不会明白。”

“那跟我仔细讲讲呗。”

“警官我们聊得很开心,如果有时间……您不要堵住门,让我出……”

“你杀了你弟弟!”

警察猛得一推,几个酿强跌坐在地上。

“没错!我不后悔!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了!”

“告诉我真相!坦白一切!”

“不配……你们不配……你们自私,怯懦,自欺欺人,连客观事实都不愿承认!你们不配知道真相……”

“好啊,不说事吧。不说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开枪啊!开啊!这样一来一切不都解决了吗?你他妈开啊!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草!……小史吗?你现在找到他的不管是工作室还是家,只要是看见有艺术品的全都给老子砸掉!……什么这样做还不好!你知道这案子悬了几年吗?按我说的去做!”

“卑鄙!别……别这样,你们根本不懂。我什么都告诉您……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啊!住手!”

“行了小史,你先找到地点,等我命令。”

“为什么死了也不肯放过他!”

“不为什么,你老实交代什么都好说。有意思,看看现在是谁慌得不行,是谁神态自若。这世道就是变得这么快,不是吗?”

“是啊……真讽刺。我的弟弟,是正真意义上的疯子。”

“嗯,这个报告上有,说些我不知道的。”

“他还是天才。”

“嗯……”

“知道吗,他因为不能上学,爸妈忙,所以经常待在我的工作室里面。他总是拿着水彩和雕刀瞎鼓捣,我就当是惯着小朋友,随他去了。”

“实在话,作为哥哥,你还挺称职的。”

“嗯,也许吧。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平平淡淡过下去,直到有一次,我无意间看见他的画……明明是暖色调,却看得出孤寂……我轻描淡写了——孤独,旷世的孤独,你信吗?”

“疯子还真是神奇的群众啊……接着讲。”

“你信吗?你若不信,我接来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信,当然信。悬了七年的案子,多不可思议都是有可能的。况且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还算有点见识……”

“后来我提起画就冲进教授的办公室,激动地摊给教授看。他瞥了一眼,愣了一下,对我说:‘你画的?’当然不能说是我画的,这可是我弟弟的成就,我平生第一次为他感到自豪……他盯着画沉思良久,看着他的眼睛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陷了进去。”

“真是神乎的东西啊……”

“神乎?当然神乎。你猜怎么着?然后他反手甩掉了画!伴随惨绝人寰的叫声!好像……那画有多烫手一样……‘以后你弟别画这种画了,没有意义,不符合学校教学旨……’这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教授明明感受到了不是吗,我看得出来!太明显了!他逃避得太明显了!仅仅因为他知道我弟弟是个疯子,仅仅因为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孤独与讽刺。”

“行了故事讲差不多了,说重点吧。”

“警官先生,我陈述的一直都是重点。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拿着弟弟的话给朋友同行们看,出人意料,他们的反应出奇的一致,和教授一个样……他们懂个屁!话说回来我还真是个废物,要是换了别人当他哥哥他可能会真的为世人所知吧。”

“呵,我歇斯底里救了个废物。”

“随您怎么说吧。记得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整理他的画,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哥哥,杀了我吧’。……天呐,他说话了,他极少说话,他……从来没叫过我哥哥……我明了他为什么想死,作为哥哥我当然选择无条件支持。懂了吧,就是这么简单,侦查能力再强,也破不了凶手和被害人合作行凶的案子的。不过有个奇怪的现象,在他死掉之前那段时间,他的作品相比往常让人接受的多……”

“干!悬了七年的还他妈能是自杀案!罢了……讲吧,接着讲……”

“讲?讲……什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废话,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也要自杀呢。”

“啊……这个啊……不值一提的,长官,不值一提的……”

“讲吧,不值一提我也想听。”

“嗯……在我杀了我弟之后啊,这事就被我周围的人知道了。一开始瞒得住,日久天长,纸终究包不住火。先是我爸妈,再是我朋友们,同学们,教授,亲戚……他们把我当异类看待。最好的哥们儿劝我去自首,怎么行呢?我还要让我弟弟名扬天下啊,他死了也一样。再后来最好的哥们儿也渐渐不联系我了。”

“你爸妈只是想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他们其实比谁都痛心吧。我笃定他们待在家里只是没有勇气面对你可能会死。”

“是啊,他们都是老党员,纵容我自身自灭已尽是极限了。这么多年也没跟他们说上几句话,真想最后道个别啊……还是算了,免得到时候再给你们可乘之机押我回警局。”

“……”

“这么多年了,我真是尝尽了孤独寂寞乃至病态,无人理解无人倾诉。虽然可能还不及我弟弟生前的十分之一,我已经想好了——一死了之,之后出钱拜托几个人对外宣称我弟弟的作品是我的,这样弟弟的作品就成了我的绝作。这样说不定真能找到肯接受它,面对它,品味它的人呢。……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吗?梵高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讽刺至极,却是我唯一的可行方案,就算我本来也不想怎么活了,可还是感觉讽刺至极……对了,说到底还真是得感谢您,聆听者万岁。”万岁二字脱口而出时,轻快有力。

余下的,就是沉默。轻轻的风,抚过脖颈很舒服。夕阳已然没落,皎月还未初升。人群早散了,留下了寂静的城市。家家户户明着灯,大落地窗前,只要稍加留意,不难看出他们都在为生活忙碌着。

“切,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出名嘛……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不就是帮我弟……”

“打住吧,你帮你弟你帮你弟……你弟有说要你帮了嘛你就帮。”

“……”

“一直都是你在一厢情愿,从头到尾只是你想把那些个不知所云的画怎么怎么样,‘你想’罢了。”

“是啊,我是自私的,大家都一样。你不也是‘你不想’让我死吗?”

“无——力——反——驳——,所以啊老弟,与其对自己做错的事后悔自责惭愧个不停,倒不如抛开一切,自私无情善变地活着。你自己心里也不很清楚嘛……可别觉得自己是多么高尚的人哦。”

“啧……”

“干嘛这么看着我,见识的多了,活得也明白了。我当警察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嗯……”

“不是你到底怎么了,有话快说有屁快……”

“啊,有了有了,想了半天梦想果然还是有的——在五角大楼下,车流密集的时候,开着敞篷,双脚搭在方向盘上,嘴里叼着龙舌兰,耳朵夹着一支上乘古巴雪茄,架着老式复古空军眼镜,套上沙滩服,梳起经典飞机头,仰望鸟儿掠过华盛顿的晴空,用最大功率轰《we didn’t start fire 》;蹲人民大会堂旁边的路牙子上,一边喝着三块钱的冰啤,一边抽着十块钱的中华,电频车停在一边,拎来一件大音箱,同样的,《chinese Democracy》,音乐高潮时奋然起舞,无惧旁人异样眼神。”

“我……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哈,没什么啦。您就当作我什么都没说……说了也没有用了……”

“走了。”

“嗯?”

“走了啊。”

“干……干什么去啊……”

“就你刚刚说的那一堆乌哩嘛哩的,我跟你去干。”

“为……什么?”

“救人呐,我师傅告诉过我要一个自杀的人重拾希望,就助他完成最想做的事。”

“你不抓我?”

“抓你?我没这个义务,我只是来救一个试图用一把雕刀自杀的人。”

“可人是我杀的!”

“那不关我事。”

“那……”

“哪儿这么多废话,再不走我就叫特勤组扣走了。”

“有敞篷车吗?”

“你有吗?”

“雪茄呢?”

“玉溪怎么样?”

“机票……”

“单位报销。”

“龙舌兰你喝过吗?”

“沈阳老冰啤,一个劲儿。”

“眼镜我到有一副。”

“有就闭嘴。”

“沙……”

“十月份华盛顿沙滩服你有病吗你?!”

“……”

接下来的一份多种里,楼道里回荡着经久不息的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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