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那些旧事


我试着把包装袋上的塑料泡泡一个个挤破,忆起小时候有过同样的画面,等待着发出一声声巨响,可是试了几下,只有很闷很小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悄无声息。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也许一直就是如此的,过去的记忆总是夸张,以至于自己再回忆起来的时候会相信曾经是多么叱咤。

每次想起小时候那些美好的事儿都觉得忧伤。想到现在的自己,非常黯然。我在哈尔滨长大。过去的哈尔滨热闹非凡,有很多游戏厅,台球室,旱冰场和路边烤串,打架斗殴多发生在这些地方。

上中学时我和同学们常常去哈尔滨火车站的一个旱冰城,的士高音乐震耳欲聋,舞台灯光乱闪。人们有时候排成一条龙,一个当初让人觉得很酷的领队在前面,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默契地把这条龙越接越长。男生们则天天去台球厅,那时候哈尔滨的台球厅往往只是一个黑漆漆,脏兮兮的破屋子,放几个破台球案子,时常听见有人骂“他妈逼,这个鸡巴案子不他妈平”。

我小学的时候,哈尔滨很流行全家唱卡拉OK,不是去KTV,而是在饭馆里,一个包间,配有电视机和卡拉OK机,爸妈,大姑,小姑,二叔,三叔,加上各自的孩子,每个人都会点上一首来唱。不管点的是什么歌,哪怕是《红梅赞》,电视画面永远都是一个穿泳装大卷发大红唇的女人走来走去。我们小孩一听说要去吃饭唱歌都很兴奋,十分向往这种“纸醉金迷”。二叔二婶唱《绿岛小夜曲》、《祝酒歌》,还有《敖包相会》。我姐总是会唱当下最流行的港台歌曲。那些歌词总能让人莫名激动、紧张伤感,很想快点长大。

有一年春节,大家都去我们家里吃饭,二叔家的堂姐已经大到可以早恋的程度。她说要吃烤腰子,于是我们就下楼了,吃完了烤腰子,她说带我和堂妹去一个好地方,其实是斯大林公园里面的一个游戏厅,我们不是去打游戏的,而是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唱歌。她点了一首《唇印》。那天的她长发飘飘,皮肤雪白,眼神空洞。当她点第二首歌时,有三个跟她一样大的男生推门进来,她跟他们约好了。她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来。聊天内容其实都没有实质的东西,无非是“那天六班那小子被我当场按趴下了,跟我得瑟。”或“我哥们儿,看上六十三中的校花了,操,让我们下周一起去堵她,个傻逼。”。后来其中一个男生下去又买了好多烤腰子,在我吃到有些想吐的时候,他们决定散去,这过程中有人唱了一首Beyond的歌,唏嘘万分。我好像隐约看到了长大以后的江湖。

那年冬天过完,对堂姐的记忆就是她读书不好,被送去广州一个远房亲戚家住,上了一个所谓广州外院办的英语课程,毕业包分配。读完后,她就在广州的招待所里当服务员了。我奶奶说她是在五星宾馆当大堂经理。后来我二叔去了广州,发现她是在一个洗浴中心负责收毛巾。

而我呢,度过了痛苦的高中,期间找了一个男朋友。他家很有钱,一层楼都是他家的,全部打通了,就像迷宫一样。他被许多朋友围着。后来他爸爸被人揭发贪污,再后来他爸爸杀人被判了死刑。大家说就是在哈尔滨的霁虹桥上,一个下雪的晚上。我长大后想到这个案件,觉得有些疑问,如果他爸爸只是把人砍伤,后来这个人是自己冻死在那个寒冷的雪夜,与他爸爸直接把人砍死,这两种情况的判决应该是不同的吧。那个时候的尸检报告是否做到准确呢。这一切无从确认。这件事之后,他家的一层楼并没有被没收,但是没有朋友去他家玩了,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的房间,只有他和他妈妈两个人。

高考结束以后,我跟小时候心中的白马王子取得了联系,开始谈恋爱。大街上整日放着陈明的快乐老家:“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在防洪纪念塔见面,在外面闲逛一整天,把中央大街上的面包石都刷薄了一层。我最喜欢穿一条红色的连衣网球裙,他觉得抬短了,总帮我往下拽裙子,我说你别拽了,连我妈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封建。

我姐那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因为是外语专业,在大连进出口公司当翻译,后来公司不景气,他们一群同事在路边卖澳洲的袋鼠肉罐头,我总记成松鼠肉罐头,就想起以前一个新派语无伦次诗人说:与你一起的时光,像吃了松鼠肉。我至今不明白是好是坏。我姐每天下班都给在哈尔滨的我们打电话,哭着说要回来。后来她回哈尔滨待业了。我爸说认识化工进出口公司的老总,可以帮我姐安排工作。我爸很叱咤,认识很多人,帮过很多人的忙,常常在外面喝酒办事。那天我爸带我姐去见老总,我姐看到他全部的笑脸寒暄换来了一句嗯哈,她感到非常对不起我爸,第一次觉得我爸老了,却为了给她一份工作卑躬屈膝,递烟过去的手尴尬地收回,一个小时的等待换来一句“回去等消息”就没了。

我姐决定不工作了,她开始准备考研。

我在北京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家,我姐结婚了,零下二十度她可以穿着婚纱跑在雪地。我和堂妹都穿我姐的婚纱玩,还照相了。我姑也穿了,拉链拉不上。在外地读书的白马王子后来看到照片不高兴地说我第一次穿婚纱应该是跟他结婚的时候。

隔年,在广州的堂姐也结婚了。远方亲戚介绍了一个有大学文凭的人给她,两家人见面的时候,我姑陪我二叔一起去的,我姑说满脸找不到那人的眼睛,就算她这把年纪了也不想嫁给他。那人有点跛脚,不严重,很自傲,对堂姐不好,看不起我二叔二婶,因为他们都没有文化,二叔只是个银行开车的,周末时候还在花园街早市卖金鱼。但婚礼上我听到那人跟别人说我二叔是搞金融的,并且有自己红红火火的大生意。有时候二叔卖的金鱼确实红红的像火一样,也很大。二婶说,只要堂姐能找到个大学生,就算不认他们做爸妈,她也愿意,至少她家里也出了一个大学生。

竟然堂妹也在我读大学的第三年结婚了。她求学之路并不比她姐姐,也就是我堂姐顺利,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去广州走堂姐的老路,而是去了珠海学计算机。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渔民的儿子,很快怀孕了。渔民家说生了儿子才结婚,二叔二婶仿佛接受了,不说话,直到B超发现是女孩,二叔二婶才像忽然穿越回了文明社会一样,想起来这种做法是多么的荒谬,冲到对方家里大闹了一场,但并没有什么结论,因为语言不通,那男孩家里能做主的人都不说普通话。最终,二叔二婶还是强行拉了男孩回哈尔滨登记了。婚礼那天,男孩家里一个人都没来,堂妹已经因为怀孕胖得要爆炸一样。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小时候那个大眼睛沉默不语,头发飘逸的堂妹。当年是她告诉我,市场上出了一种叫卫生护垫的东西,比卫生巾小很多,有了这个就不用天天洗内裤了。

我大学最后一年的春节,我姐研究生已经读完了,马上要生孩子了。本应在奶奶家发生的年夜饭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搅乱。二叔二婶和姑姑连滚带爬买了火车票连夜赶去杭州缉拿堂妹的老公。堂妹结婚后一直在珠海生孩子养孩子,老公说去杭州打工了,这两天忽然要离婚,因为他在杭州包养了一个湖北妹子。二叔除了气愤以外还很震惊,他觉得以二女婿那样的财和貌竟然也能搞婚外恋,养二奶,这个世界他不懂了。团圆饭并没有白白牺牲,堂妹老公最终被捉回了珠海。

大概在那年开春的时候,我给家里打电话,我妈说我二叔跟我二婶在闹离婚,因为我二叔在我奶奶家空着的老房子里带女人去瞎搞被老邻居撞见了。最后并没有离婚,因为二叔说他带去的女人是银行领导,他为了给我三叔的公司拉贷款才做了这种事。我总觉得二叔是受了他女婿的启发。

毕业后我立刻去了白马王子所在的城市。那个夏天非常热,晚上我们一群朋友在一个天桥上看到商城大屏幕里萨马兰奇宣布2008北京。大家欢呼,为激动而激动,不是为了自豪。我有些失落,如果我还在北京就好了,这个激动就更加合情合理了。我们冲向酒吧,大肆喝酒,闹到天亮。

很快,我和白马王子结婚了。我们经常吵架,并不快乐,但就像要完成一个梦想或约定那样,还是结婚了。婚礼回哈尔滨举行的,我的一个姨妈见到白马王子后说如果她能跟这样帅的小伙子睡觉,这辈子值了。这个帅小伙的发展一直不顺利,让人羡慕的外表逼迫他必须做出让人羡慕的事业,然而没有那么多尽如人意。那时候我们活得很拧巴,在无意间已经把生活变成一场闹剧,总不甘心,总不过瘾。我们就像两个互相攀比着做坏事的孩子,彼此激励,看谁更有种撒野,一年后我们离婚了。我们抱头痛哭,觉得世界开始了新纪元。我们哭好就彼此轻装上阵了。

我妈说她觉得我的青春期终于结束了,但后来发现并不尽然。

爷爷去世那年的春节,我们从各地都回去了。只有我姐是老公孩子齐全的。我已只身一人。堂姐虽未离婚,但还是一个人从广州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回来的。堂妹带着一个不说普通话的小女孩,有着跟她一样的大眼睛,但一股子彪悍气质,与懦弱的堂妹差别很大。她老公又去杭州打工。我妈还一直念叨,如果我的脾气跟堂妹一样好,至少还有个老公,不至于孑然一身。二婶说起她的大女婿,哪怕人不在也是一脸阿谀奉承的表情,大外企的高级白领,收入可观,经常出差世界各地。对于二女婿她决口不谈。姑姑忍不住抱怨说堂姐老公挣钱再多又不拿出来花,结婚这么多年还是AA制,春节一张机票也舍不得给老婆买,南方人就是太计较。堂姐不出声,漠然地看着电视,很胖的样子,好像耳朵里也长满了肉,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想起了那年她唱《唇印》的模样,我以为我们都老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还可以更老。

那次之后,许多年来,没有人聚得那么全的春节了。

去年奶奶也去世了。二叔和二婶去南方给堂姐看孩子已四五年,男孩。当时大家欢天喜地,大女婿为此奖励了堂姐一台车,没人去问是否还是财务分开。唐姐见人就说她现在是好几个大企业的顾问,没人去问大企业找她一个高中没毕业的人顾问些什么。她每天在朋友圈里发各种高深的企业管理文章或者国际金融动态。

这些年我姐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见面说的是在单位与同事不和睦的琐事,有时候骂我姐夫,有时候把他夸成神仙。孩子不让人操心,很乖。她和我妈常常闹矛盾,我分不清是谁的问题,我想应该都不是好饼。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姑和姑父也离婚了,而且是欢天喜地相约而去。他们那天一起早早就去民政局排长队,因为这样冬天可以发放两份取暖费,很多人都急着在冬季来临之前离掉。听说还有记者报道了这一盛世,一派喜气洋洋。

堂妹自从那年带孩子回来后就没有了消息。听姑姑说她老公迷上了去澳门,从珠海过去很方便。再后来传闻她和老公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就是那个大眼睛充满戾气的小女孩。

我这些年又谈了许多次恋爱,结了两次婚。但都没有跟家里说,只有我姐知道,她觉得既然这样,不如多结几次,凑个两位数,把别人眼里的糟心变成神秘的传奇。我妈常说,不如不读书了,像堂姐或者堂妹那样,至少安心生个孩子给她来带。

冬天又来了,我有点怀念哈尔滨的大雪纷飞,对现在的老公说不如今年春节跟我回家看看吧。南方长大的他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天天看哈尔滨的天气预报,盘算着穿什么。我说穿什么都会被冻尿的,并没有太大区别,带你去吃烤大肥腰子。

这时,我妈来电话了,诚心诚意地说:“今年回家过年吧,不管怎么样,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别生病,别遇到坏人,也别做坏事,就行了。我看了一个节目很受教育。”

“什么节目?”

“犯罪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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