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有泪,甘苦自知

人海茫茫,世事不易。
“即使家楼下开一排寿衣店,也能天天对着窗户唱开门红哈。”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有人那样形容自己,把我逗笑了。

家附近的万达广场里有个麦当劳,二十四小时营业,以前常和朋友们在外面玩到很晚以后,再去麦当劳里侃大山,点份辣翅可乐能待俩小时,聊得昏天地暗,再依依不舍的回家。

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也喜欢去那家麦当劳,和家里人吵架了去,打完网球去,买了新书去,月考没考好去,失恋也去,反正大多也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因为家里放养,晚归倒也不太管我。

记得,有一个很长的时间段,常能在那家麦当劳里看到一个男生,看起来似乎十八九岁的样子,长相斯文,有些削瘦,皮肤黝黑,还有能看出来是那种很久不剪已经长的有些长了,稍显凌乱的寸头。

想起来,我为什么会注意他呢?因为当时正值初秋,银杏叶还黄而不落的时候,也仅仅是凉风习习的时候,他穿了一件厚厚的黑色棉夹克,在开着暖空调的麦当劳里看起来臃肿极了,与周围轻松柔和的环境格格不入。

并且一周内,我在麦当劳看见了他三次,每次他都在角落里。

那次我买了两杯可乐一份辣翅一份薯条,直直走到他对面将盘子放下,低头坐着休息的他抬头露出惊诧莫名的表情,然后大概是看到我红红的眼睛,想起身让座。

“你好,我想请你喝杯可乐。”——每当难过的时候,我胆子总是异常肥。

我露出自认成熟正直的微笑看着他,他局促不安的又坐下来,手唯唯诺诺的放在桌面下,我坐下将一杯可乐推过去,他嘴周青青的胡茬跟着微颤,似乎还是未想明白眼前的状况,沉沉的说了一声“谢谢”。

“我和我妈吵架了,她叫我滚,所以我就出来了。”

我捏起两根薯条用力在番茄酱里戳了两下,自顾自的开口。

“那是气话,小姑娘家家,还是要早点回家。”

他并没喝那杯可乐,语气也生硬而疏离。可是不知道是麦当劳的空调温度实在刚刚好,还是头顶橘黄的灯光太过温柔,我突然感到更加的委屈,眼前漫出一层雾气,心中憋的太多心思都哗啦倾泻出来。

——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东西却被指责浪费;并不喜爱画画却被逼着去学;一次月考没考好便种种压迫,以及学校“非人”的制度,琐碎而气势汹汹,像秋风忽的用力将满枝的银杏叶都吹落,我将身边一切不如意都小气的冠上大罪名。

他至始至终都未有太大的反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清了我说的多少,只是他原本僵硬木然的眼神柔和下来,没那么疏离了。

而我没得到想象中的附和有些不甘,抬手指了一下他额角那条短短的疤,问他,“这疤是因为小时候调皮吗?”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爸打的,很久以前了。”

“啊?为什么打你啊,这算家暴了吧!”我愤愤不平,又强行代入自己的经历,以为这是感同身受,他也一定是对家庭学校周遭环境不满的人,同我一般独自解闷。

再后来,在我不礼貌的追问及他平静的解释下,我才羞赧的明白,世上哪来的感同身受,都是狗屁。

他原本是四口之家。父亲是技术工人,可是一起事故中,脊髓损伤及腿粗神经,走路都成了问题,只得到了微不足道的补偿,却丢了工作,靠母亲这个小职员工资撑起这个家。

而祸从不单行,父亲性情大变,变得暴躁而浑噩,酗酒,沉迷彩票与麻将,消耗着这个家庭,他还有个小他六岁的妹妹在上学。终于,他母亲不堪重负与他父亲离婚,带着妹妹搬了家,他跟着父亲租房。

他说他考上了一所大学,却因为无力支付学费而休学,来到这里打工,其实今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我问他,“为什么你不跟着妈妈呢?”

他语气温柔平静,“那样妹妹就只能跟着爸爸了。”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幼稚无比,那瞬间无力感裹挟着我,将我席卷到名为“生活”的门前,年轻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超脱自己周遭境遇的难过,后来无数次想起,在我认为我已跌落低谷的时候,我都会想,世上无数人正在与生活搏斗,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毕竟这世界,幸运都相似的美好,悲伤却绝望的各不相同。

他拿起可乐喝了第一口,我这才注意到他脏兮兮又缝缝补补的袖口。

“看到你就想起了我的妹妹,她和你差不多大。已经很晚了,你该回家和妈妈和好了啊。”

麦当劳里已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我追问他,“那你住哪里啊?这周围都没有出租房。”

他指了指麦当劳,我不可置信,将嘴边的流浪汉三个字咽了回去。

“我平时会在麦当劳端盘子帮忙收拾东西,换取在这里过夜的许可。”

我明白了,他想把工资尽可能的攒起来。

他告诉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在零点过后,就不再是个快餐店了,它换了一个角色,开始成为了一个归所。

后来在微博也看到有摄影师们以此为灵感,不就像那日本的深夜食堂,只是这里不会有人那样大方的倾诉宣泄罢了。

就像你见过地铁上有人哭,街上有人歇斯底里一样,午夜的麦当劳也会有人疲惫的趴在桌子上睡觉,组成这嘈杂冗长生活的冰山一角。

世界很大,个人很小。


再后来的几个月我又在麦当劳见过他几次,他友好的给我打着招呼,偶尔露出极其疲惫的表情,我有些担忧的看着他,他反而来安慰我,说他已经攒了不少钱了,日子也总会好的,我说他心态真好,他说是啊。

最后一次在麦当劳遇见他时,他收拾着桌上的餐盘,告诉我,他要去另一个城市了,托朋友找到了一个比现在好些的工作,他要更努力的赚钱。

顿了顿,他说,这儿天蓝的很漂亮,却又叹口气,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大约那时涉世尚浅,并不理解他为何认为人生如此漫长。

而现在我早已不再是因为零花钱、补课、漫画书而闷闷不乐的任性小女孩,而是个在为未来努力添砖加瓦,被绊倒知道拍拍灰站起来的人了。

我不再肆意揣度他人的生活,也不再将自己的苦楚四处倾倒,我在闺蜜那里大哭一顿,再去星巴克微笑得体的点一杯星冰乐,继续写文案敲代码。

我知道,当年的那个哥哥并没有将我的烦恼听进去,我也在和他分别不久后便几乎遗忘了这件事,或许会有人在深夜拍拍路边大哭的女孩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和暖心的问候,但转身大家依旧为各自的生活奔波劳碌,人海茫茫,世事不易,甘苦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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