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王

首先我必须声明,关于我的族伯,我所听到的消息都是半路来的,所以我不能保证它们的真实性,但有一些事情,比方说逮鹌鹑、斗鹌鹑那些事儿,我是参与了的,对于这些事情,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它们都是真实的,是有据可查的,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在族伯死(也可能没死)了这么多年后,把这些事抖露出来,多少对死者有点不尊,但我想,他是一个达观的人,是不会跟我们这些小辈儿计较那么多的。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地瓜地里,看着被秋霜打得蔫了吧唧的地瓜叶,用木棍子东戳戳西捣捣以期能见到一只鹌鹑时,我就想到了他,想到了他那标志性的略带邪气的笑容,想到他那被火烧过的像狗啃过的面瓜一样的脸。(他因而得了一个绰号——面瓜,为了简便起见,我决定在文中不避讳地喊他面瓜)

面瓜的脸被火烧过,至于为什么被火烧,这说起来有点邪性,但又不由得你不信。据村里人讲,面瓜这个人克女人,但旺男人,与他的母亲,刚好相反。

他的母亲,我称之为五奶奶的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就住在我们家的隔壁。几年前,我妈妈问我:“二小,你还记得你五奶奶吗?”我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不记得了。”我妈说:“你想,你可劲儿想,尽可能地往前想。”

于是,我打开我的脑门,把时间可劲儿地往前调,调到我能想到事情的尽头,我突然看到:我爸爸因为计划生育被拷在了一棵大树上,那棵大树很粗,我爸那瘦小的身躯根本就抱不过来,所以他整个人就像一幅画一样贴在了树上,幸亏有手铐,不然就贴不紧,我很担心他被风给吹掉。

跟着我爸,被铐在另一棵树上的是我的另一个族伯,一个叫石头的人,他倒挺自在,那棵树较细,他抱起来游刃有余。他不像我爸那样身体比较单薄,而是比较魁梧。

他靠在树上对我爸说:“怎么样,爷们儿?铐起来舒服吗?”我爸说:“舒服个鬼,铐(尻)树能舒服吗?”石头说:“哈哈,爷们儿,你说得对,咱爷们儿就是有这本事。”他又转过脸对村里的妇联主任讲:“姐们儿,把我兄弟放了吧!这家伙像兔子一样,能生得很,第他尻完了树,估计连树都能给他生个儿子。哈哈哈。”

妇联主任叫齐美,是个大美人,长得比较妩媚,用我妈的话讲,她是一个狐狸精,村里都传她给大队支书有着不三不四的关系。我记得当时,她扭着她那水蛇一般的腰,用她那白得像是豆芽一样的手,啪的一声就给了石头一个嘴巴子,打完后用她那娇滴滴的声音骂道:“下作东西,老实点!”我以为我那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族伯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真的老实了,不但老实,还在傻笑:“嘿嘿,没错,我就是下作东西。”妇联主任没理他,又扭着胯,像只老绵羊一样走掉了。

石头又转过头对我爸讲:“怎么样,爷们儿?我跟她有身体接触了。”我爸爸没理他,也骂了一句:“下作东西。”

要我说,大队支书选择狐狸精来当妇联主任是再恰当不过了,狐狸精不会生孩子,嫁过来十几年了一无所出。她家不单生不出孩子,连任何一个活物都养不了,从别人家抱过来的鸡没过三天就给黄鼠狼吃掉了,养的狗不是得了疯狗病,就是被别的狗给拐跑了,养的猪也一个个得猪瘟,怎么也治不好,总之一句话,她家除了妇联主任打扮得花技招展以外,到处死气沉沉。

当然,这些事情是妇联主任嫁过来之后才发生的,嫁过来之前不这样,用她公公的话讲:“这叫作孽 。”她公公是个能人,生了五个儿子,到她这里一个也生不出,所以就很生气,好在他不用指着她来续后,所以也便随其自然了。关键是他的儿子,妇联主任的老公是我们村出了名的欠货,用术语说就是傻子,媳妇儿不好找,也只能将就了。

但我们村的那些光棍却不这么认为,他们都说妇联主任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连不是光棍儿的大队支书也这么说 。被骂成牛粪的傻子也不恼,依然把妇联主任当个宝一样来供着,丝毫不在意他头上的绿帽子已经成山了。

“要不怎么说是狐狸精呢。”我们村里最有文化的人,退休的初中老师总结道。这个老师也有一个绰号,叫大别子,原因是他这个人比较别。我们村的人几乎都有绰号,绰号叫习惯了,有时连本名都忘记了。

大别子很有学问,读过私塾,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别人家立个祖子,红白事写个礼单,过年写个对联都找他。他写对联也很有特色,对联头总是先画一个灯笼,然后再写对联。我之所以爱上写字,就是看了他的字,受了他的启发,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不想在这里写,顺便说一句,关于妇联主任的风流事儿,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写,我想另起一篇再写。

很有学问的大别子引经据典,查了很多史书,终于得出结论说:妇联主任是齐姜的后代,就是那个写在《诗经》里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大美女齐姜(其实是庄姜)的后代。

大别子说的这些话,我们当然不懂,但妇联主任是大美女确实无疑,我们又问:齐国在哪儿?大别子说就在淄博那一带。“噢!”我们都说知道了,妇联主任的娘家据说就在淄博。齐国我们不知道,淄博还是略有耳闻,我们一边感叹自己的文化低,又一边感叹大别子文化高。大别子听完后,很受用。

我妈妈啪的一声,关上了我的脑门,对我狠狠说道:“你这脑子里都是啥?我让你想你五奶奶,你想到没有?”我说:“没有。”我妈妈骂我道:“没良心的东西,你五奶奶在你小时候还送给你麦乳精吃,你都忘了?”我说:“忘了。”我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我对五奶奶的了解基本上都来自于我妈妈和族人,但要说我自己对她的印象,那是一丁点儿都没有,虽然她就住在我家隔壁,而且还给过我麦乳精吃。

关于五奶奶的故事是这样子的,(由于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这些事儿我做不得实,包括她和面瓜之间的事儿,我也不能打保票那是真的。)五奶奶旺女人,不旺男人,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起因在于她一连气生了七个女儿,也没有生出一个儿子,等生出面瓜来,她的老公,我的五爷爷也死了,而且坊间传言,面瓜不是五爷爷的种,而是日本人的种。

关于这一点,流行最广的版本是,1943年的某天,大晌午,天气很热,地里除了五爷爷和五奶奶还在麦地里锄草外,一个人也没有,这时突然来了一伙日本兵,打死了五爷爷,强占了五奶奶,五奶奶此后就有了身孕。但五奶奶不这么说,她说他们根本没遇到过日本兵,是五爷爷扶着锄把,一头栽在了那里,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后来我问大家伙,五爷爷当时有没有伤,一些年老的人对我说,抬回来的时候还真是没有伤,于是版本又开始修正为这样以下主要两种:一是五爷爷确实是扶着锄把死了,但当时日本鬼子也刚好经过,还是强了五奶奶,面瓜还是日本人的种。二是五爷爷和五奶奶在锄地里,一时兴起,在麦地里就做起了那事儿,五爷爷一时激动,心脏受不了,死过去了,结论是,面瓜还是五爷爷的种。当然,还有其它版本,由于不是主要,我在这里不再一一赘述。至于当时情况怎样,也只有死了的五爷爷和不愿意说的五奶奶知道,当然也可能那些日本兵知道,不过也没处问去。

至于面瓜的生身父亲是谁,这成了我们村的一大疑案。即使是判案高手大别子也得不出什么像样的结论,只能听任那几个版本如野草般肆无忌惮地蔓生下去。在这些野草蔓生的过程中,面瓜也蔓生了下来。

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对于是独子的面瓜,全村人都觉得五奶奶应该把他当作掌上明珠才对,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听老人们讲,五奶奶对面瓜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就像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一样,好在有几个姐姐照顾,面瓜才活了下来。

多年以后,当家里只剩下面瓜和五奶奶二人时,他们也一样生疏得形同路人,这真是一件相当奇怪又不奇怪的事情。

面瓜长到十四岁时,他的家里开始发生难以想象的变故,几乎在同一年,他的未出嫁的五姐、六姐和七姐都得了同一种怪病——大肚子,而且很快都相继死去。

关于这件事情的原因,大别子给出的解释是面瓜命里克女,他一旦长大,他家里就得死女人,“他那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是大别子给出的论断,大别子文化高,有人就信了他。

但是我奶奶却告诉我说,“你不要听大别子胡咧咧,他懂个屁!”骂完大别子后,我奶奶给出了她的解释:饿。饿了就吃土,吃土肚子里就长块,所以就大肚子。我问奶奶:“为啥你知道?”我奶奶说:“因为你的几个伯伯、姑姑就是这么死的。”我奶奶说这话时,我感觉她眼睛里有泪流出来,但那不是伤心,因为她有迎风流泪的毛病,而这个毛病,据她说就是因为当时哭孩子时落下的病根。

“当时有多饿?”我问我奶奶。

“多饿?女人饿得不能怀小孩,男人饿得连自己饿死的小孩都没力气扔!”

“那吃过人吗?”

我奶奶顿了顿,郑重地回答道:“吃过!”

死的死,走的走,转眼间,家里就剩下五奶奶和面瓜两个人了。两人还是不怎么理对方,五奶奶还是不把他当亲儿子看。有一天,面瓜实在憋不住了,他问五奶奶:“娘,我爹真的是日本人吗?”五奶奶没回他,但一听到“日本”两字,她明显哆嗦了一下,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像是牛眼睛,一边躲着什么一边就跑开了。以后每当面瓜这么问她时,她都这样子跑开,后来面瓜就不问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因此事儿吓死了五奶奶。

这事儿起因据说是这样子的,有一天已经是半大小伙子的面瓜下地干活回来对他娘说:“娘,我需要一个女人。”五奶奶听了以后,又是一哆嗦,瞪着她的眼睛回道:“啥?”面瓜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句:“我需要女人!”五奶奶回道:“需要你奶奶个腿儿,你没听大别子说吗?这个家只能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只要我还没死,那你就别想糟蹋女人!”五奶奶说得很生气。

多年以后,我妈妈对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当娘的不想让自己儿子娶媳妇儿的,不知道你五奶奶是怎么想的?”她说这话时显得很疑惑,但又明显不是在问我。坦白讲,她即使是问我,我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全村的人都不知道,连大别子也不知道。

至于为什么面瓜突然觉得需要一个女人,有人说他是见到了齐美了,跟他从小玩到大的石头摇了摇头,对我说:“不是这样的!”我问:“那是咋样?”石头嘿嘿地笑了,没有回答我。在我几根烟的贿赂之下,他才说出了他口中的实情。

那一天,他和面瓜等几个小伙子爬树玩,爬完树下来,面瓜那小子的裤裆竟然湿了,“哈哈哈!”石头笑道:“从那时起,他就觉得他需要一个女人。有一次!”讲到此处时,石头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对我耳语道,“我看到那小子在玉米地里弄他那玩意儿。”

“是真的吗?”我问他。

石头拍了拍胸脯对我说,“是真的,我敢打保票!”

“不是因为齐美?”我问道。

“不是,齐美那时还没嫁过来呢!”

“那后来呢?”

“后来,你都知道了。”

石头说得对,后来的事儿我确实基本上都知道了。在五奶奶的干预下,面瓜的确没有找到他的女人。之后一连十几年,他都是光棍一条。那些年,我们村光棍有很多,其实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这时候,我们村的大美人齐美嫁过来了,齐美嫁过来的那一天,据说我们村发生了很神奇的事情。

说是齐美嫁过来,不如说是她自己走过来的,因为她是孑然一身来到我们村子的,身边没有一个家人。大别子形容她来到我们村子的情形时用了一句话,他说仿佛是一道光一样照进了幽冥的山涧。“哈哈!”我们都笑他,“你这是文人的酸臭,文…革时批得你还不够吗?”“不是不是,”他连忙说道,脸上青筋直露,看起来又着急又兴奋,“我是说真的,你们不知道她来时那个情景,怎么说呢?难以形容!”这样说着,他顿住了,两眼放光,像恶狼见到羊羔一样发着绿光,一副花痴到家的模样,与他皱纹纵横的老脸甚不相称。

按照大别子的描述,当时的情景是这样子的,在七五年那年夏天(仿佛是六月初一,大别子也记不清了)的某个早晨,晨雾漫漫,刚下过雨的地里濡湿软糯。齐美穿着一件印花的确良衬衫,挎着一个小包从村外走了进来,这时太阳刚刚升了起来,像硕大的橙色玉盘一样挂在天的东北角,映出的霞光灿烂璀璨,打在了齐美那白洁的脸上,让她的脸现出一种连大别子也形容不出的神韵。“怎么说呢?”大别子说,“就是美!”

“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啊!”众人中有人嘲笑他说。

“有你妈的头啊!”他骂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跟她有一腿都是没老婆的!”

“又搞你‘四旧’那一套!就不怕短命!”有人说道。

“恁娘,什么‘四旧’?这叫有文化,你们这些鸡巴懂什么!”大别子骂道。

“就你知道!”又有人接口道,“你是不是后悔你的婆娘没早死?”

“就是,”大别子笑道,“那个老娘们儿活得好好的,娘嘞,让我想有一腿都弄不成!”

“哈哈哈哈!”众人均大笑。

大别子后来又添油加醋说,齐美来的那天,我们村公鸡不打鸣了,叫驴不叫了,公牛不下田了,富翁不挣钱了,懒汉不睡觉了,总之,村里是所有带“公”的东西都不工作了,都跑出来看她,就连我们村的公章都盖不出字来了,“哈哈哈哈!”大别子笑道,“齐美就是那样一种人,让公的看了走不动,让母的看了直发狂,要不,怎么说是狐狸精呢?”大别子又说出了他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屌能嘞!就你能吹!”有人嘲哄道。

“你不信!”大别子吐了一口烟道,“你个鸡巴是不是见了她走不动!”

“嘿嘿嘿嘿!”那人傻笑着,没再说话。

“你看看,我就说吧!”

“那她后来怎么就上吊了?这个你知道吗?”有人问。

“这个我还真知道!”

“那你讲讲呗!”众人鼓动着。

大别子摇了摇头,故作神秘道:“子曰,‘可与言不可与言’,这些话不能说给你们听,二小,”他叫了一下我,“你不是想知道齐美的故事吗?我找个时间讲给你听!”

齐美进了我们村子,直接走到欠货家,对着欠货他爹说,“我要做根儿(欠货名)的媳妇儿。”

根儿他爹一听傻眼了,如此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从天而降,说是要嫁给自己的傻儿子,他是想都没想过。已经打了很多年光棍的根儿也是想都没想过,一个劲儿地点头,嘿嘿笑道:“好啊!好啊!”

就像村里的光棍们说的那样,一朵鲜花终于插在了牛粪上,“还他妈插得如此结实!”瘸子阿五狠狠说道。瘸子阿五身型消瘦,少了一条腿,据他说是当年越战时被炸断了,但是又有人说,他是当逃兵,跳下火车时,被火车给碾掉了。一同被碾掉的还有他的鸡鸡,也就是说,这家伙现在是个公公,但看起来又不像,他确实还长胡子,所以又有人说他的鸡鸡只压掉了一半,还留了半截,但是没有人看到过,他那玩意儿到底是半截还是全的。不过,据大别子回忆,在齐美来的那天,阿五却没有出来瞧她。

“为什么?你们知道吗?”有一次大别子问众人。

“为什么?”众人问。

“物极必反,这家伙是‘公公’,公太多了就变成母的了,哈哈哈哈!”

众人也跟着大笑。

齐美顺理成章地嫁给了根儿。天仙下凡,村里炸开了锅,奇怪的是,没有人想知道她的来历,就连做事情刨根问底的大别子也不想,人们都怕一追究她的来历她就会人间蒸发一样。

“既然是天仙,那就是天上来的呗!”根儿有一次这样讲。“你还真把自己当董永了?”大别子愤愤地讲。“董永是谁?”众人问。大别子没理大家,而是掐灭烟头,从石墩上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齐美虽美,但是不省心,据说嫁过来没多久就开始往家招呼男人,男人不一,但有一个特征,必须是没老婆的男人。这个标准可喜坏了我们村的那些光棍们,有老婆的人也盼着自己的老婆早点死,好重新回到令人艳羡的光棍行列。

当光棍们倒饬得人五人六,迈着雄赳赳的步伐走到齐美家时,却陡然发现,这里还有一道门槛,齐美只招呼那些强壮有力的男人。长年的营养不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们村的光棍们,一个个蔫巴得像是秋打茄子一般,何来强壮可言?所以又一个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但是这里面有佼佼者,一个是木生,一个是面瓜,关于木生的故事,虽然精彩,但与此文的主题无干,我打算略掉他,单讲面瓜。

面瓜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挺拔,脸还没有被烧之前,是健壮的古铜色,刀眉大眼,鼻高嘴阔。跟瘦小干巴的五爷爷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样,故而村里人都觉出了他应该是日本人的种。

木生长得跟他也差不多,按理说两个优秀的单身汉会同时受到齐美的青睐才对,但是事实却出人意料,木生受到了恩宠,面瓜却被拒之门外,至于原因,齐美没讲,大家只能猜,大别子讲,那是面瓜家的魔咒所致,“那个家只能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不知道村里人猜测得对不对,面瓜终于忍无可忍,对自己的老娘下手了,但面瓜却坚称那是一个玩笑,只不过他娘当真了而已。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麦子快收的某一天,面瓜突然紧张地跑回家,对着五奶奶讲,“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五奶奶一听,就吓得赶紧往外跑。面瓜又讲,“他们已经到门口了!”

刚要跑到门口的五奶奶一下子停住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像是落在网中的鹌鹑一样惊慌失措。“翻墙出去!”面瓜在一旁安排道。五奶奶一听有理,上了墙边的草垛,战战兢兢地翻墙而出。随着五奶奶“哎呀”一声,墙这边的面瓜笑了。多年后,当人们问他是不是得意地笑了时,他坚称没有,他说他那是惊讶。

五奶奶摔断了腿,一病不起,躲在床上等死。几年后我出生了,我妈妈抱着我去看她,据我妈妈讲,就是在那时,她给了我麦乳精吃,麦乳精是她的女儿们带过来的。她的女儿们想把她接到她们家去住,但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她死也要死在家里。人们都说,面瓜那个王巴蛋不会好好照顾她的,她却说他照顾得很好!坦白讲,村里人到现在都不知真假。

在我记不起的某个时候,五奶奶死了,据妈妈讲,她死得很安详。面瓜哭得死去活来,但村里人都说他在演,他应该是兴奋才对,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找女人了,正如大别子所言,这个家现在只有一个男人,刚好缺一个女人。

但是齐美还是拒绝了他,这让大家伙都吃惊不已。阿五有一次阴阴地说道:“你别看那家伙看起了壮得像头牛,可家伙事儿却不行!”

“是吗?”我向石头求证道。石头问我要了支烟,点上后说,“不是这样的,那家伙不单不小,还他妈挺大,大得就像棒槌!跟驴的差不多。”

石头告诉我说,听闻阿五这样埋汰自己,面瓜就气不过,想找他干一架,但又觉得他瘸了一条腿,就算胜了,也没啥可光彩的,所以也便作罢。为了证实自己是有料的,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每次给公家干活的时候,他都把裤子前后反穿着,但不扣前门,这样一蹲下去,后门洞开,他的那个物什就无遮无拦地留给了后面的人。慌得一群老少娘们儿一个个都捂了脸,骂他是流氓,他也不管,照干他的活儿。

面瓜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了阿五,他不但是有料的,而且料很足。可惜了,齐美没有看到他的料,因为齐美从不下地干活。而且不久,齐美也死了,所以面瓜终究没有上得了齐美的床。

关于齐美的死,村里只有大别子一个人知道死因,后来,大别子又告诉了我,但我不知真假,也许是大别子胡诌,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写一写。

大别子找到我,给我叙述齐美的死因是在多年以后,那时距离齐美上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村里人几乎都淡忘了她,淡忘了我们村曾有过一个像天仙一般的人物。

大别子屏退了所有人,把我拉到他的东厢房,这里被他打造成了一个书房,书架子上书很多,有很多线装书,据说是从他老爷爷那里传下来的,破四旧时被烧了大半,但也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早些年他都不敢拿出来,这几年据说人们又开始张口闭口谈孔孟了,他才把它们都摆了出来,给他撑足了门面。

他就坐在他的那张太师椅上,身前是一个八仙桌子,桌子上摆了几本书,我看了看,都是一些算卦风水之类的书。他让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抽上我递给他的烟,一边抽一边吐,烟雾弥漫遮住了他的脸,让他的脸显得极不完整,就像被水渍淹掉了一大半的陈年照片。

我知道他烟瘾极大,每次回去都会给他带上一条烟,对于这个曾经教过我的老师,我还是有些孝敬,但不知是不是害了他,他猛抽了几口烟后,竟剧烈地咳了起来,我起身准备给他倒杯水喝,没想到他自己已经倒好了,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我看了看,他面前没有我的杯子,我只好自己倒了一杯,依然坐在他的对面。

他掐灭了烟,对我说道:“你当老师当得怎么样?”

我说:“还好。”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他说这话时,没啥表情,仿佛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儿。“听说,你现在偶尔也写写文章?”

我说:“是的。”

“你想知道齐美的事儿?”

我点了点头。

“那我讲给你吧,就像当年齐美讲给我一样。”在不停地咳嗽与咔痰之中,他给我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他说,齐美的父亲生前是大学教授,文革时被批得很惨。批斗他的是他的学生,领头的是他的关门弟子,由于看上了齐美,觅而不得,心怀怨恨,对老教授是往死了批,后来,齐美终于看不过,竟委身给那个臭小子,这样,对老教授的批斗才轻了些,最后竟至无声无息了。

老教授纳了闷,后来得知是齐美从中行了事,这下可气坏了老教授。“可笑的是,”大别子说,“老教授反而骂齐美是下作东西,并把她赶出了家门!”

“老教授是老顽固?封建思想?”我补了一句。

“不是,一开始我是这么想,齐美也是这么想,所以一气之下,她就一个人下乡来到了我们邻村公社,一次,傻根儿去放牛,碰见了她,傻根儿说了一句话,她就决定了要嫁给他!你知道傻根儿说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但随即又猜到,“难道说她是仙女?”

大别子点了点头。

“这么儿戏?”我复又加了一句。

大别子说是啊!起先他也觉得太草率了,可齐美又说她这是在作贱自己,好让自己真正成为下作东西,说是,又不全是,傻子根儿的纯粹还是有感动到她。她说他不像别人那么污浊,没有那么多的心计与包袱,只是单纯地对她好。

八五年的十月一日,齐美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她母亲的信,信中说她父亲跳湖死去了,组织上已经给他平了反,接到平反通告的当天,他就跳湖死了。

大别子问我,“你能想象她爸跳湖时的情形吗?”

我说我想象不了,大别子说他也想象不了,但据说作家老舍也自沉于湖中,所以他能理解文人的敏感与倔强。“齐教授估计也是这样的人,他等到平反后再自沉,就是这份倔强在起作用!”大别子说这些话时,脸色沉重阴郁,完全不像他平时爱开玩笑的样子,一度让我怀疑哪一个才是他了。

信中齐美妈妈还对齐教授骂齐美之事作出了解释,说齐教授这是在保护她,想让她与他这个反革命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这些年了,他理解女儿的苦,可他心里又何尝不苦呢?“唉!”大别子说到这里时,重重地感叹了一下,“制度,可怕的制度,它竟使人扭曲至此,听说曾有一个很红很专的红小兵,向组织告他妈是反革命,结果导致他妈被枪毙了,这种人还算人吗?”

我听说大别子的讲述,虽未亲历,但也不免唏嘘。

接下来大别子说了齐美上吊的事儿。他说齐美给他讲了这些事儿后,没过几天就上吊死了,据说她上吊时一丝不挂,洁白的身体挂在梁上,就像悬了一根刚剥完皮的杨木。“我能想象那个光景!”大别子说,“朝霞透过窗户打在她的身上,洁白的身体如玉,有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像刚过雨的荷花,又像刚破土的茅尖,就像那个齐姜一样,美得令人窒息。”

听他这么一讲,我就开始怀疑,他跟齐美真的有一腿,但我又不想发问,因为他说的这些我也能想象到。

齐美对他说,她被人整过,计划生育时,她也整过别人,整来整去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和别人都一样,只不过是不幸制度下的怪胎,其实也没啥意思,她说,“我于这个世界一半是受害者,一半是同谋。”大别子深信,这是她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问大别子,“她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大别子说,“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其实就和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一样,二小,”他站起来对我说,“有些事儿还是不能忘记,你有机会把这些都写出来吧!”

我也站了起来,问他,“全部?”

“嗯!全部。”他说。

齐美死了,我们村的光棍们很伤心,上过床的没上过床的都伤心,木生更是直接去了东北,再无音讯。

面瓜求情未得,多少有点灰心,至于为什么齐美不招呼他,这又成了我们村的一大悬案,或许他命中不该有女人,这是我们村里人给他下的定论,这成了他顶在头上的一个新的魔咒。

但这个魔咒很快被打破了,但很快又应验了,打破与应验之间转换得那么快,村里人还没反应过来,面瓜就从没有女人到有了女人,随即又从有了女人到没有女人,村里人除了唏嘘之外,再无其它。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依稀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族叔大彬因为肝硬化死掉了,留下了一个寡婶,寡婶脑子不大灵光,有一天跑到面瓜家,对着面瓜说:“俺想跟你过。”

面瓜一听,顿时楞了,他看着傻里傻气的寡婶,也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孤寂,竟然答应了。闲置了几十年的家伙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时间,面瓜容光焕发,用村里人的话讲,像一条公狗一样,尾巴都翘上天。

寡婶虽然脑子不大灵光,但替面瓜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倒也绰绰有余,两个人一外一里,倒也活得自在。村里人更是经常拿面瓜寻开心。每见他一个人从地里荷锄扛草回来,就冲着他说:“怎么样?叫驴现在叫得欢了吧!”他也识趣,总是冲那些人嗯啊嗯啊叫上一两句以示回应,大家又都哄笑起来。只有一点,面瓜不知听了谁的谗言,怕寡婶跑掉,总把她锁在屋内,而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星光熠熠,空气中有点冷,我记得我当时尚小,正躺在家里睡觉。朦朦胧胧间,我被我家里的井给吵醒了,只听得它嘎吱嘎吱乱响,仿佛有人跑来跑去,吵闹着什么,具体吵闹个啥,我并不知晓。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面瓜家着了火,我那时虽小,但也略懂得一些物事,我想到面瓜家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进他的家门,我就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院子里站着男男女女很多人,我们整个家族几乎都过来了,这让面瓜的小院显得甚是拥挤。

大部分人都站着,默默无语,有几个年长一点的站在蹲着的面瓜面前,说着安慰的话。我看到面瓜的脸上和手上有几处烧伤了,伤口红森森的,边缘处往外翻着黑皮。

他颓废地坐在那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嘴里一直嘟囔,“都怪我,都怪我,不该锁的,不该锁的。”

他身边不远处的地上,盖着一张被子,从被子的轮廓来看,下面仿佛是个人,从人们的言语中,我得知寡婶烧死了,那被子下盖的就是她。

我又抬头看了看面瓜的房子,发现他的房子整个顶都烧没了,只剩下了乌漆麻黑的四壁,窗子也被烧尽了,留了两个大黑窟窿在墙上。

“她应该从窗子爬出来的。”有人说。

“可不是嘛!她咋这么傻,只知道抠门。”

“那么大的火,我咋没看到?”

“我出来两趟,只感觉到亮,就是没看到火!”

从众人的言语中,我得知当天夜里面瓜去我的一个大伯家看电视,出门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把门锁了,但是不幸的是,家里失火了,寡婶被活活烧死了。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发现火情,包括在胡同里走来走去的族人们。据后来统计,火情期间,总共有六个人从房子边走过,但均未发现异常,有一个人还在房侧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真是奇怪!会不会是大彬的魂儿把她招走了?”我的一个大娘悄悄地在我身边说道。

“嘘嘘嘘!”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个大娘连忙捂着嘴小声道,“可别说,可别说。”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面瓜,面瓜依然颓废,只是嘴里不再嘟囔。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记忆也开始清晰,我记得寡婶的离世让面瓜很是落寞了一段时间,关于他不该有女人的那个传言正是在此时得到疯传地流传。大彬的幽魂也常被拿来说事儿,甚至还有人说他在寡婶家看到过他,看到他就坐在院中,面无表情。那人还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印象。

透过他的描述,我看到了大彬裹着一件床单,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面向东方,目光空洞,呆呆地望着,仿佛是在看天,也仿佛是在盯着他家的厨屋。他脸色蜡黄,现出一个人垂死时该有的模样,肚子胀得很高,仿佛是吃得太饱所致。他就这样坐着,谁来了也不说话,也不看来人,脸上几乎没有痛苦,也或者是痛苦太多,不知道该捡起哪一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大彬坐在椅子上的样子,不知道是我亲眼所见,还是来自别人的描述。

面瓜的房子被烧了,乌碴碴地徒有四壁,房内净是烧过留下来的断木瓦砾,他也懒得修整,只在他的东厢房里对付着过日子。这样子过了一年多,他才开始修理他的房子,等房子修好了以后,又是一年多过去了。寡婶儿过三年的时候,他的房子也修好了。

他仿佛从个人悲惨的命运中走了出来,开始安份地过他的单身生活。他个子还是很高,但不再魁梧,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背也开始有点驼了,有人说他是被掉下来的房梁给砸到了,石头说他就该是这个样子,我们问石头为啥,石头巴喳巴喳嘴,啥也没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面瓜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既然这个家不该有女人,那他妈的干脆就不要母的”,有一次他这样说,在众人还没有想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的间隙里,他就开始往家里鼓捣公牛和公猪,但就是不给它们配母的进院。村里人一下子明白了,说他找不到女人,也不让别的公的找母的。面瓜听到这样的嘲笑,也不争不辩,只是嘿嘿一笑。

公物们在面瓜家被调养得很好,没过两年,公牛就长大成了一座山,高耸的脊背像山脊一样绵延起伏,两只眼睛大若铜铃,叫起来像是猛兽。多年以后,我看了《西游记》,里面有关于牛魔王原身的描述,我觉得那就是在写面瓜的公牛,公猪也差不多,是猪八戒的原身。

公物们长成了,就开始不安分了,公牛动不动就往牛棚上跨,搞得牛棚几乎散了架。公猪不停地撞猪圈,有一次差点把墙撞倒。等面瓜加固了牛棚与猪圈,无聊的牛又开始用蹄子蹬土,仿佛是要把牛棚刨掉一下,公猪开始拱猪圏,拱完一圈又一圈。

有人见他的牛和猪长得好,就想买它们,但面瓜死活不卖,自己一个人干活,也不用公牛,把它当神物一样养着。村里人都说面瓜这家伙心里有点变态了,他这是在报复。

但事实并非如此,没过多久,面瓜把他的牛牵出来了,这家伙一见到发情的母牛就像久渴之人见到甘泉一样,撒腿就追,追上就跨,很是得手了不少母牛。

村里的其它公牛气它不过,准备跟它斗一斗,但没有一个是它的对手,一时间,面瓜的公牛就在村里成了王,母牛们几乎都成了它的妻妾。

有人就给面瓜提议,让他把他的公牛公猪牵出来,给大家的母牛母猪配种。面瓜欣然答应,但要收费,大家也都应允。

就这样,面瓜做起了配种的生意,生意还做得很红火,十里八村的母牛母猪们都成了他生意的对象,那段时间,整天见他拿着一根棍子,不是赶着公牛就是撵着公猪到处逛,公牛公猪在前面威风凛凛地走着,像个战胜的将军,面瓜跟在后面,却不怎么有精神,像个战败的士兵。

冬闲时节,没有生意做的面瓜开始玩起了斗鹌鹑,一如他养的公牛公猪一样,他养的公鹌鹑也是一样的凶悍强壮。

未完待续……

斗鹌鹑在我们村兴起有一段时间了,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从我记事起,我们村的那些老爷们儿就会斗鹌鹑。斗鹌鹑的场地有几个,但数阿五的代销店最为著名。

阿五失了条腿,农活自是干不得,就在村里开了个代销店,赚点零花钱来用。他也自食其力,只偶尔让他弟过来帮下忙,其余时间都是他一个人打理,进货摆架全是他一个人。起始是赶着驴车进货,后来有了自行车,他便骑着自行车去进货,再后来就开电动三轮车。

阿五骑自行车在我们村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那情形就像玩杂耍一样好看。每次骑车时他都会双手扶着车把,双眼平视前方,左脚踏上脚蹬,猛踩几步后,待车子行稳,他身子一直,不用迈脚(因为无脚可迈),就这样十分自然而顺畅地挂在了自行车上。车子运行得相当平稳,仅靠一只脚,他也能把车蹬蹬得浑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他是怎么学会骑自行车的,在我们村一直是个谜。

阿五的店就在我们村的正中间,东西街南北街交汇的地方,那个地方比较大,像个小广场,北高南低,南面有一口井,早已作废,加了钢筋护栏。护栏边有一方石磨,也不再使用,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代销店靠北,坐落在小斜坡的最高点上,用大别子的话说,那是块宝地。店不大,只有两间房,青砖灰瓦,离别人的房子有点远,显得孤零零的。可一到晚上,这个地方又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昏黄的白炽灯不算太高地挂在房中间的横梁上,下面胡乱摆了一些木凳、砖头和麻扎,中间摆着一个半径六十公分左右的竹编筐子,筐子里放着一整块浅灰色绒布,绒布上沾有鹌鹑屎,新旧相杂,看起来是压根儿就没有换过。

这一小片地方就是斗鹌鹑的场地。初冬时期,斗鹌鹑成了一众老爷们儿的消遣,阿五和面瓜都斗,我几个族伯也斗,但我爸爸不斗,石头、大别子也不斗,不斗归不斗,但又都看,我也爱看。

要斗鹌鹑就得捉鹌鹑,只能捉公的,公的才斗,母的不斗。捉鹌鹑的方法有两种,春天和秋天不同,春天,鹌鹑们处于发情期,捉鹌鹑的方法就是守。把网张开,人呢,就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或用口技或用哨子模拟母鹌鹑的叫声,把公鹌鹑吸引过来落入网中,这样就能逮到它。

阿五和面瓜都是模拟母鹌鹑叫声的高手,阿五用的是口技,他学母鹌鹑的叫声学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大别子就嘲笑他说,他就是个母的,为这事儿,阿五还差一点跟他恼了。面瓜不学母鹌鹑,但他哨子刻得好,村里就他刻的哨子吹起来最像母鹌鹑。

秋天捉鹌鹑就不同了,得用大网,四个人一人捉住一个网角,把网张开,慢慢在草地上走。网中间垂下一个横杆,横杆掠过草地,会惊起蛰伏在草地里的鹌鹑,只要它振翅飞起,四人就会不失时机地把网放下,刚好可以套住鹌鹑。如果是母鹌鹑,就放走,公鹌鹑就留下。

刚捉过来的鹌鹑野性大,不服管,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把它放在笼子里,不然它会一直撞笼,直到撞死为止。鹌鹑有自己特制的笼子,我们称之为鹌鹑笼,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去集市上买。笼子不大,呈椭圆形,像个盒子,盒子上缀上黑布,上面收口,把鹌鹑放进去,它便不跳不撞。收口的绳子可以系在腰带上,随着主人到处跑。

要想去掉公鹌鹑的野性,还得把鹌鹑,把鹌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磨,用手指夹住它的两条腿,把手平放在大腿上,整个人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磨得鹌鹑没了性子,不再想飞走为止。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某一个黄昏,太阳还未尽落,红彤彤的像火。面瓜就像一尊神一样坐在他家门口,手里夹着一只鹌鹑在那里把鹌鹑,那鹌鹑呆呆的,像木鸡一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面瓜则闭着眼,气定神闲,像是睡着了。不知是什么,像是芦花,又像是飞虫,莹莹地飞在他的周围,红光打在他黑不溜秋的脸上,就像烧着的铁块。

等我走近,凑近鹌鹑去看,他紧闭的双眼这时突然张开,朝我诡黠地一笑,着实吓了我一跳。

面瓜把鹌鹑很有一套,他把完的鹌鹑听话得很,即使把它们放在他的手背上,它们也不飞走,仿佛被他的手黏住了一般。他曾经给我们表演过,那鸟儿就那样痴痴呆呆地站在他的手背上,像是石雕一样,只是偶尔转动的头部显示出它还是一个活物。

“怎么样?”面瓜颇为自豪地扬了扬头,问我们道。我当时尚小,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几个懂行的人则不由得啧啧称赞,“厉害,厉害!”每当此时,面瓜总是嘿嘿一笑,黑不溜秋的脸上会泛出一层很易察觉的油光。

鹌鹑把完后就可以斗了,每年春节前后,阿五的代销点总是能传出叽叽喳喳斗鹌鹑的声音。大年初一的早上,人们磕完头拜过年,那些爱玩的老爷们儿就会麕集在阿五的代销点,从鹌鹑笼里掏出自己的鹌鹑,把它们放在斗鹌鹑的簸箕里,饶有兴致地斗起来。

阿五是斗鹌鹑的高手,面瓜也是,二人的斗争往往是整个场子里最精彩的部分。初二放寒假,我有幸看到了二人的相斗,那一次让面瓜觉得很是失了面子。

起始面瓜颇为自得,他慢悠悠地从自己的鹌鹑笼里掏出鹌鹑,把它放在簸箕里,那鹌鹑一落地,就显得兴奋异常,甚是躁动,在箥箕里跳来跳去,一副随时可以打架的样子。

众人中有叫好的,也有不看好的,大别子坐在一旁,一边抽着烟一边问面瓜,“面瓜,这是你的新鸟儿?”

面瓜说:“是啊!”

“这鸟儿,恐怕不行!”

“为啥?”有人和面瓜一起问道。

“善战者不怒,看它那个德性,一副欠揍的样子,好不了!”

“屌能嘞!”有人骂道,“又整你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斗咋知道。”

“那就斗呗!”众人中有人说道,“阿五,把你的鸟儿也拿出来,斗它一斗。”

“阿五,快点!”

“你的鸟儿呢?”

阿五那时正坐在柜上,招呼着它生意,小孩子过来买划炮和糖果的甚多,阿五正忙得不可开交。划炮是一种类似火柴一样的炮仗,顶端是红色的燃磷,在砂纸上一划,就会燃着,哧哧地直冒火光,火光消失过后,烟气就会从划炮里冒出来,但并未引爆,这是一段时间相对长的引燃阶段,有相对足够的时间让你把划炮放在任何位置。那些年我们比较淘,把划炮到处放,有放在冰下的,威力大点的就会把冰给炸裂;有放在牛屎里的,总会炸出一朵菊状屎花,看起来甚是好看,也有放在大人凳子底下的,吓得大人们跳了起来,所以又总不免挨上一顿打。

过年了,每个小孩的手里都有些钱,阿五不想错过大生意,没有闲心斗鹌鹑,对众人的呼喊听而不闻。

有人就急了,叫道:“阿五,你听到了吗?你的鸟儿呢?”

“不用叫了,他没鸟儿了!”

“哈哈哈哈!”众人皆大笑。

“瞎说什么呢!”兰花从众人中挤了出来,来到柜台边,对阿五说,“你去斗一斗,我帮你卖!”阿五看了看她,会心地一笑,架着捌,从柜台里走了出来。

兰花是阿五的姘头,从哪里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有人说是阿五从别的地方买来的,也有人说是阿五一个亲戚村里的寡妇,但到底是哪儿来的,没人说得清楚,不过也没人无聊到到处打听,村里来个人少个人,似乎也没啥大关系。

“日子嘛!就是囫囵着过呗,瞎过!”石头有一次颇为感慨地说。他说这话时,面瓜已经走了,阿五也因兰花的离去跳了河,但这是后话,我们之后再说。

阿五从柜台里转出来,来到众人当中,并不说话,捞了一把椅子挪上,从背后摸出一个鹌鹑笼来,解开口,从里面掏出一只鹌鹑,对着坐在对面的面瓜说:“来吧!”

面瓜说:“来吧。”

众人此时屏住呼吸,不再说话,只剩下抽烟时的嘶嘶声和柜台不时传来的小孩子的吵闹声。

两只鹌鹑被放于簸箕之中,阿五的那只身型稍小,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簸箕里的垫布,并不走动,好像还未战斗就被吓傻了一般,面瓜那只跳来跳去,异样活跃,拧着头看着阿五的鹌鹑。

阿五不紧不慢,叫兰花抓一把小米放在簸箕里,兰花得令,洒完米后没有回去,而是站在一旁,左右瞅了瞅,瞅到一人坐的凳子尚留一角,她便一屁股蹲了下去,兰花稍胖,力气又大,挤得那人晃了一下,几乎从凳子上溜下来。那人也不让,而是把屁股往凳子上挪了挪,跟兰花挤了起来。

众人见状,皆都哈哈大笑,有人笑道:“好男不跟女斗,你就不会让兰花坐?”

那人涨红了脸,一边用力一边说道:“你看这娘们儿像个女人吗?”

兰花恼了,“咋了?老娘哪儿不像女人了?”说完,一使力,把那人从凳子上挤掉了,那人没站稳,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笑了笑,也不和兰花挣,而是蹲在地上直直地看着箥箕,箥箕里传出了叽喳声,原来两只鹌鹑早已经斗了起来。

众人被两人的争凳子给吸引了去,这时才反应过来,都齐齐看向箥箕。

两只鹌鹑斗得正欢,面瓜的鹌鹑咄咄逼人,不停地去啄阿五的鹌鹑,阿五的鹌鹑并不回击,而是沿着箥箕边跑,躲着它,一边跑还一边啄食,仿佛它只是来吃食,而不是来打架的。

众人看了,都觉得这鸟有点怂,阿五倒不慌不忙,把烟递到口中,轻吸一口后,又慢慢地吐出来,透过晕开的烟气看着他的鸟儿,也不去激它。大别子也一个德性,从他欣赏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看好阿五的鸟。

果不其然,等阿五的鸟儿吃了五圈食后,它扭转过头就开始啄面瓜的鹌鹑,后者先是一愣,紧接着斗性大发,两只鹌鹑真正斗了起来。

几个回合过后,阿五的鹌鹑渐渐占了上风,它腾起很高,每一次都快准狠地啄在了面瓜的鹌鹑的脖子上,总能带下一些灰红相间的毛来,面瓜的鹌鹑也能啄下一些对方的毛,一时间,簸箕里鹌鹑毛乱飞,像秋后飞絮一样。

这时,有小孩进来了,要买划炮,兰花正看得起劲,不愿动身,阿五拿起他的拐杖,正准备架起身子。

“唉!别走啊!还没斗完呢。”有人说道。

“胜负已分,没什么好斗的。”阿五道,架起他的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身边的人只是侧了一下身,挪了一下腿,让他过去,眼睛还都盯着箥箕。

等阿五卖完划炮,面瓜已经把他的鹌鹑把在了手里,箥箕里只剩下阿五的鹌鹑在悠闲地啄食里面的小米。众人也都站了起来,从斗场慢慢散去。

面瓜一脸阴沉,一出了代销点,就把它的鸟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被阿五斗败后,面瓜显得闷闷不乐,在人场里也几乎不说话,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那时见到他常披一件黑色大袄,胡茬森然,从黑不溜秋的脸上伸出来,就像他家被烧过的木头上钉着的钢钉一般,显得有点吓人。

斗鹌鹑界都知道鹌鹑一旦被斗败便终身不会再斗,那鹌鹑就成了废物了。大家看到被斗败后的面瓜,就调侃他说他就像败鹌鹑一样,没有了熊劲。面瓜不理他们,也不说笑,每当说到这,他就会默默地回家,至于回家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过了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他在家鼓捣什么了,因为他找到了我们,手里拿着捕鹌鹑的网,当时我们正在村南头的场里玩铁瓦子的游戏,他见到我们说:“二小、大小、三儿、四儿,你们几个跟我去逮鹌鹑!”

我们玩得正欢,自是不愿意去,被他称为“大小”的我的族兄代我们回道:“我们不去!”

面瓜一听,嘿嘿一笑,二话不说,从他的黑袄兜里摸出四个一元钢磞,对着大小说:“我雇你去,你去不去?”

一元钱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们便答应了他,还有几个家伙也嚷着要去,但被面瓜拒绝了,面瓜说,他只需要四个人。没被选上的那些人不免有点悻悻然,但又热心十足,纷纷表示不收钱也愿意去帮忙,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与其说是去帮忙,其实是去凑热闹。但是面瓜还是拒绝了,道理很简单,人多了反而耽误事。

于是,面瓜带着我们几个应选之人,拿着网就出发了。村子后面的田野,空旷寂寞,北风呼呼地吹,吹得杨树呜呜地响,像是在哭。我们裹紧衣服,缩着头,一字排开,跟在面瓜后面。面瓜也不说话,走得极快,我们只有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西北地是一块林地,没人种庄稼,只种了一些树,有杨树也有柳树,树是谁家的,没人知道,也没人管。杨树很高很大,到了夏天就长出大叶子,附近干活的人都会到这里来乘凉。离这片林子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沟,沟边长着一株非常粗的柳树,枝干歪歪斜斜,疙疙瘩瘩,长得很茂盛。虬曲的枝条上据说挂死过不少人,想不开的几乎都来这里上吊,那树像是得了滋养,越发枝大叶茂,一到春天,柳枝随风摇曳,就感觉像有人在向你招手。那棵树几乎没人敢碰,那条沟也几乎没人敢去,那是我们几个村的乱葬岗。

我们来到树林里,面瓜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棍子,让我们到处拍打,看能不能找到鹌鹑。我们按照他的吩咐,在林子里到处戳,不一会儿,果然有了收获,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面瓜一看,知道那是鹌鹑,他记住了鹌鹑落地的位置,张开网,让我们一人扯一端,就准备去网它。

但说实话,我们都不大敢去,因为那鹌鹑落地的地方是离那棵柳树不远处的一片草地里。阴森的柳树,脱了叶,在北风里狂舞,感觉像小鬼在嚎叫,我们哪里敢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面瓜加大了报酬,每人加了一个钢磞,我们才敢小心翼翼地过去。

网下面的横杆抿着杂草,把它们都压弯了,我们四个人张着网,木然地把它往前拖,不敢看柳树,也不看跟在网后的面瓜,只想着快点结束“扫荡”。

等我们拉完了整个草地,却并未看到有鹌鹑跳起,面瓜和我们站在草地边上,看着草地。北风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黑脸泛出血红来,一块一块的,比死人的脸还难看。

他额头紧蹙,眉间堆出一个大疙瘩来,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话音还没落完,那只鹌鹑就从草里扑拉着飞了起来,又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这次它落在了沟里。

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沟里芦苇很高,尚有积雪杂在其间,沟里水很浅,早已经结了冰。我们相互看了看,心里盘算,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过去了。

这时,面瓜突然大笑起来,把我们着实吓了一跳,他喃喃自语道:“不错,不错,能忍,能忍,是个好鸟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棍子朝那只鹌鹑落脚的地方奔去。

等他奔到沟边,却发现我们还呆在原地,于是便朝我们吼道:“别发愣,快点过来。”

沟里芦苇深深,劲风吹的它们东倒西歪,阴暗的沟里留下来的残雪一块一块地杂在乱草间,像是白骨。凶神一样的面瓜,提着棍子站在沟边,就像地狱的看门狗。这景象,吓得我们不敢挪步。

没有办法,他只有提棍返回来,看到他凶恶的模样,我们哪里还管得了他,丢了网,撒开腿就跑。我慌不择路,一边跑一边感到兴奋,只听到面瓜不停在后边喊,“王八羔子,给我回来!”

我们跑了得远,感觉不到面瓜了才把步子慢下来,回头再看面瓜,发现他不见了,我想,他应该是下到沟里去了。

不劳而获让我多少觉得有点愧疚,但是族兄“大小”用一句话止住了我,他说:“别傻了,他是日本鬼子,我们才不要帮他。”他说这话时面目极尽鄙夷之色,甚至还有点狠,不过对他这种拿人钱财不替人消灾又背后说人的习性我很是不齿,“你伟大,你去啊!”“大小”这样怼我道。我试了试,还是没有迈出步,我没有那个胆儿。

拿了面瓜的钱,又不帮他做事儿,心虚的我只有躲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捉到那只鹌鹑。在人场中,很少见到他,见到他时,看到他腰上空空,没系鹌鹑笼,我想,他应该是没逮到,一问,确实如此。

面瓜要逮的鹌鹑很多人都见到过,那只鸟只在乱葬岗一带出没,懂行的人都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好坯子,但都抓不住。面瓜又雇人抓了几次,也没有抓住。我一直想知道,我们走后,面瓜在沟里做了什么,但是面瓜没有讲,我也无从得知。

春天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我们也都上了学。地里的麦子开始慢慢泛出鲜绿色,乱葬岗的那棵柳树也开始吐出新芽,动不动就向人招手,沟里雪化了,冰也融了,茅芽也钻出来了,天地间一片欣然的样子。

大家也从冬天里苏醒过来,下地的下地,赶工的赶工,面瓜的牛与猪也变得不安分了,老样子,牛不停地啃牛棚,还动不动哞哞地叫,猪也是,除了不停地哼哼外,依然日复一日、圈复一圈地拱猪圈。按理说,面瓜应该把他们拉出去招揽生意才对,但是没有,面瓜从年初都在忙一件事——逮鹌鹑。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好像跟鹌鹑杠上了,据说他曾经一个人蹲在乱葬岗守了一夜,就是为了等那只鹌鹑的出现。我可以想象,寒意料峭的夜晚,东北风刮得正紧,柳树在黑暗的夜里呜呜作响,鬼魅般发出哀嚎,沟里杂草纵横,在蓝黑的夜色下形成了一道道剪影,一弯月亮挂在漆黑的夜空,刺眼阴冷。

面瓜就蹲在沟边,张着他的网,吹着他的鹌鹑哨,轻轻地吹,重重地吹,短音、长音、连音、断音,他不断地变换着吹法,目的就是为了吸引那只鹌鹑的注意,但不知怎么了,那只鹌鹑就是不出现,它好像对母鹌鹑全然没有兴趣一样,对母鹌鹑的叫声充耳不闻,一直躲在草丛里一个隐蔽的地方,不肯出来。面瓜蹲累了,顺手拿了一个草包坐了下来,草包并不怎么软,有点硌人,打开手电筒看了看,妈啊!草里竟裹了一个死小孩!

关于面瓜坐到死小孩这个事在我们村传了很久,大家都说面瓜胆子真大。多年以后,有人还绘声绘色地演绎了一番,那人坐在人场中,拿个马扎坐下,刚坐下,脸上就开始狰狞,屁股也难受地扭来扭去,“咋回事儿,怎么这么硬?”他从屁股下抽掉马扎,假意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噢,是个死孩子啊!”他面容平静冷漠,把马扎丢掉,又拿了另一个马扎坐上。

众人被他滑稽的表演给逗乐了,纷纷言道:“三猴!你亲眼看到了?”

三猴坐在马扎上,点上一根烟道:“这还用亲眼看到吗?那家伙肯定是这样!”他说完这句话,左右看了看,我猜想他应该是想看看面瓜在不在,可是当时面瓜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估摸着,他只是形成了一个习惯而已,面瓜在的时候,他可能也这么演过。

面瓜逮鹌鹑的那一段时间,很少看到他在人场呆过,他的牛与猪在家里不停地干嚎,他也不管。有人牵了牛过来找他的牛配种,他随便应付一下就算了事,搞得牵牛过来的人半信半疑,不知道给牛配上了没有。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三月里的某一天,那只鹌鹑终于被面瓜给逮着了。

面瓜抓到鹌鹑的消息不胫而走,我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以面瓜那个拗劲,抓不到鹌鹑才怪哩。在某一个他的牛不叫的早上,面瓜披着一身的露水从地里回来,手里把着那只鹌鹑。那只鹌鹑据说当时呆呆的,在他的手里一动不动,似乎受够了他,任由他摆布一般。这情形被很多下地的人看到了,勤快的人不免在背后抛出一句“不务正业”,然后又扛着锄下地锄地去了。

村里骂他不务正业的人还真不少,干大爷就是其中一个,干大爷为人勤快,种地是把好手,整天见到他在地里晃悠,一刻也不停,一晌也不落。这里锄锄,那里挖挖,把块地弄得一棵杂草都没有,怎么说呢?用村里人的话讲,比狗啃的都干净。但是他的地并不高产,甚至都不够交公粮,确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面瓜抓到鹌鹑后在人场里待的时间开始多了起来,一时间人场里开始流传出多个他逮鹌鹑的版本,最初版本是面瓜自己说的,他说他逮鹌鹑累了,正准备离开,却不料想鹌鹑自己撞进网来,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捉到了。但又有人说是面瓜学母鹌鹑的叫声吸引了公鹌鹑,他的哨子不像母鹌鹑,他学的才像。其实村里面不仅阿五会学母鹌鹑叫,面瓜也会,他只是不屑于学,这次没办法,才使出他的平生所学来。还有其他的版本也说得有模有样,但我不打算在此赘述。

不论怎么说,面瓜是把鹌鹑抓到了,他向人多次展示过他的鹌鹑,那鹌鹑脚长尾短脖子粗,与其它鹌鹑不大一样,脖子围了一圈很密的白毛,眼睛是猩红色,就像害了红眼病,总是警惕恶狠狠地打量左右,有时又显得十分呆滞,浑身打不起精神。有人说这家伙是吃死人肉吃成了这样,大别子学问高,知道在《诗经》里找依据,他说:“鹑之奔奔,鹊之彊彊,发呆说明这家伙在思春。”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也不知道他说得有理没,不过从此,面瓜的鹌鹑有了名字,叫“笨笨”。

笨笨不太安分,不好把,面瓜把了一年多才把它把安分了。九七年的寒假,小平同志逝世,电视里全是他老人家在世时的光景,我们村虽然不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也有人不免觉得有点怅然,大别子就是其中之一。

阿五代销点的斗场依然红火,在小平同志略带磁性的声音里,在烟雾的笼罩弥漫之下,鹌鹑们就像发了疯一样不停地战斗着,笨笨异样神勇,一连击败了数人的鸟儿,就连阿五的鸟儿也败给了它。

至于笨笨有多神勇,我并未在阿五的斗场看到,那时我正热衷于铁瓦子的游戏,对斗鹌鹑失了兴趣,也就没凑过去看,只是知道,笨笨击败了村里所有的鸟儿。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次集上终于见识到了笨笨的神勇,那时我正在集市上卖筷子(筷子是爸爸从表哥饭店里弄来的一次性竹筷,洗干净了拿来卖),听到了斗鹌鹑的叽喳声,循声望去,我仿佛看到了面瓜的身影,一时兴起,便收了摊子,往斗场走去。

斗场围了不少人,很多都是生面孔,是别村的人。我挤进斗场,看到在一张很高的桌子上铺了一张红布,红布上放着一个胶盆,盆里又放了一块红布,铺满了整个盆,布上撒了一些小米,有两只鹌鹑在里面斗得正欢,一只是笨笨,另一只是谁的不知道。

我看了看众人,发现一个胖子正紧张兮兮地看着盆内,手上正拎着一个鹌鹑笼,我想,这盆子里的鸟儿应该是他的。这个人我认识,他叫刘一手,是集上的兽医,阉割动物很有一手,他的手法极快,小而锋利的刀子在他的手上就像他的指甲一样,随心所欲,变幻莫测,快而准。一刀下去,保准把公物们的蛋蛋割得完完整整,而且出血甚少,公物们都感觉不到痛苦,不会嗷嗷叫,甚至还有点享受,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一样,甚是亲切。

他的脸肥而圆,常年戴着一个黑毡帽,眼睛小如蚕豆,眉毛极长,像墙上挂的寿星公。我看他神情紧张,想必是担心他的鸟儿。

一看果然,两只鸟儿斗得正酣,叽叽喳喳的叫声从斗场里传了出去,但仔细一听,好像只有刘一手的鸟儿在叫,笨笨却未吱声。它的呆劲又上来了,呆头呆脑,仿佛搞不清状况一般,正茫然地跟着对方,它那个呆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战斗,而是感觉被吓傻了。

刘一手的鸟儿却兴奋异常,腾起、冲杀,脖子上的白毛都支楞起来了,用喙不停地去啄笨笨,脚上、身上、脖子,如雨点般向笨笨袭来。如果可以形容,我觉得用万箭齐发比较合适,它出喙的速度跟刘一手真的有一比,快而促,像蜻蜓点水,又像劲弩射出去的箭,按理说,笨笨应该难以招架才对。

但却没有,笨笨虽呆,却都灵巧地躲过了,它躲着刘一手的鸟儿,尽量不被它啄到。两只鸟儿一追一躲,沿着盆底缘行走,竟像京剧上的打斗一般,有板有眼,富有谐律,期间,笨笨还时不时地跳跃几下,像是音律中偶尔跳出的高音,颇为可观。

众人被这一幕惊得又喜又呆,每个人的脸上都饶有兴致,但又显出有些无聊。我想,他们大概以为这个据说很厉害的鸟儿没想到却是这一路货色,有人不免揶揄起面瓜来。

其中一人说道:“面瓜,你这鸟儿不行啊!”

面瓜没有理他,倒是刘一手神情紧张地说:“别胡说,看鸟就是了。”

走了几圈过后,笨笨却突然腾起,张开它的喙,猛然咬向对方的脖子,我用咬而不用啄觉得很恰当,因为它的喙里似乎有牙齿,嵌入了对方的脖子,怎么也拔不出,没错,笨笨死死地咬住了对方,它那粗短的脖子上白毛全部炸开,露出里面血红血红的肌肉,现出凝固了的猪血一般的颜色。刘一手的鸟儿被咬住了脖子,无法回嘴,惊慌失措的它,只有乱撞,拖着挂在身上的笨笨,极富谐律的行走变成了老汉拉车,有气无力。

“快把你的鸟儿拿走!”刘一手喊道。

面瓜这时才不紧不慢地去抓笨笨,笨笨一经他的手,便松了嘴,刘一手的鸟儿如逢大赦,扑棱着翅膀就往外爬,刘一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对它好生安抚,但一看刘一手,我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的眼神像极了阉割动物时眼神,温柔、阴狠。

我现在才知道笨笨原来是这样子战斗的,稳准狠,不达目的不罢休。它此时呆呆地停在面瓜的手里,眼神空洞,怎么看都不像经过一场大仗的鸟儿。再看众人的脸色,没有不服的,有些人惊呆了,张大了的嘴巴还未合上。

“没见过,没见过。”他们纷纷言道,或背手或揣手从斗场散去。面瓜把他的鸟儿放到鹌鹑笼里,系在腰上,也走了。

自从笨笨在集上大放光彩以后,来找面瓜战斗的人越来越多,但无一例外,都被笨笨给击退了,它成了十里八乡名副其实的鹌鹑王。一提到鹌鹑王,就指的是笨笨,一提到笨笨,就会提到面瓜,面瓜出了名,连带着他的公物们也出了名,配种生意一时间达到了顶峰。大别子不无感慨地说:“你看吧!我就说这家伙旺公的,克母的。”

面瓜本可以靠着他的配种生意就此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冬夜,他的牛丢了。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头天夜里村子里冷得要命,也静得出奇,连平日里随意肆虐的北风也住了,不再吼叫,偶尔响起的狗叫声也没有了,就像它们被冻住了一样。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上打开门,齐膝的雪就堆在了门口,外面白茫茫一片,屋上、井上、树上、棚子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白雪。

我和几个族兄早早地起来,穿上厚厚的棉衣,准备去上学。当我们经过面瓜家的时候,却发现他家墙外已经聚了几个人,正对着他的墙说三道四。

我们走近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墙上竟然多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洞,洞里面黑黢黢的,放着犁头锄头等一应杂物,还有一个牛槽,牛槽里尚有杂草,牛槽边不远处,七七八八地散落着一些牛屎,但却没有见到面瓜的牛。一打听才得知,牛不见了,原来面瓜怕牛冷,把它从牛棚挪到了东厢房里,却不料想被人给偷走了。大雪掩盖了小偷的行踪,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偷窃一样,而是牛自己升仙飞走了。

族人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看到面瓜一个人蹲在地里,雪都已经没住了他的屁股,他也不理。他神情落寞,和多年前寡婶被烧死的那天一模一样,“会是谁呢?会是谁呢?”我仿佛听到了他口中发出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由于我们急着上学,并没有多耽搁就走了,等我上学回来,才知道面瓜已经报了案,大队干部也来过了,但都没查出什么,大家除了唏嘘外,别无其它。

这事儿就这么撂在了那里,一连数天毫无进展,接着就是数月,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还是什么也没查出。大家似乎都忘了这个事儿,只有墙上那黑黢黢的大洞还留在那里,保留着罪证,但人们都习惯了它,走过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似乎它一开始就在那里一样。

面瓜还是会斗鹌鹑,但明显兴致低了,笨笨依然神勇,但却没人愿与它斗了。它时常现出呆呆的神情,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动,像石雕一样。“高处不胜寒啊,”大别子说,“当个鸡巴王又有什么用?”

大别子说完这句话没过几天,笨笨也死了,至于它的死因,事实很清楚,它把自己给撞死了。

那天,面瓜赶着他的公猪去给别人配种,临走时不想带着笨笨,就把它放在了鸟笼里,据面瓜讲,他想着他的鸟儿已经把熟,不会再有野性了,放在鸟笼里也无不可,不曾想它却撞鸟笼死了。至于它为什么会撞鸟笼,无人得知,但听人说,有人听到面瓜的家里传出了母鹌鹑的叫声,那叫声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样,“也许就是真的!”有人补了一句道。“唉!”大别子言道,“鹑之奔奔,鹊之彊彊,这是天性啊!这是天性!”他说这话时,显得颇为感慨,但我觉得,他那是老了。

面瓜的牛没了,鸟也没了,三个公物里去了两个,剩下那头猪也老眼昏花,没了当年的神威,没出两月,面瓜把它也卖掉了。“这样很好!啥也没有了。”有人听面瓜这样说过。

春去夏来,麦子熟了,金灿灿地铺满田野,干大爷早早地就把他的麦子收完了,种上了玉米,没过几天,其他家也都收割殆尽,面瓜的麦子却依然倔强地长在地里,像被人丢弃了一样。

面瓜走了,在麦子即将成熟的日子里,他走了,留下了三间瓦房和有一个大洞的厢房。他去了山西,听说山西有一个寡妇儿招男人,他就去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石头也许知道,但他没说。面瓜走的那天,是石头送的他,石头回来说,“像!真像!”有人问他像什么,他说,“像二爷爷(面瓜的爷爷),他背着个包,就跟二爷爷背粪畚一模一样。”

面瓜在他五十多岁的年纪里离开了家乡,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对这个养育了他五十多年的家乡是否还有感情,我不知道,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来过。听说那个山西的寡妇儿待他很好,她的三个儿子对面瓜也不错。

后来我考上大学,也离了家乡,再也没有听到过面瓜的消息,他或许死了也未可知。前两年,兰花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为此阿五还从黄河桥上跳了下来,但没有淹死,竟被人给救了。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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