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臻重八
我出生的那天起,天气很晴,我的家却在下雨。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婴儿,自然是记不得任何事的。
但后来还是从我娘嘴巴里知道了。她说我是个命贱的讨债鬼,说我命格硬,以后是要克死家里人的。
她说我是天生的贱人。她想把我生下来就是因为村北头算命很准的老头一口咬定我是中状元的好儿子,会在个好日子出生,给全家带去福气。结果到了老头算准的时辰,我没有生,我在娘肚子里一直卡到晚上,差一点没死。
娘是,我也是。
娘说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要长大,好把家里人都克死。你看,我才刚要出生就差一点把娘克死了。
老头也差一点被气死,他说他才没有算错,说我是在野外游荡的女鬼,被他算中的儿子的福气引过来,在我娘身边徘徊了好久,就趁着我娘哪次胎气不稳就钻进我娘的肚子里,把儿子害死之后自己借尸托生。
看呐,我还没出生呢,就已经在害人了。我长大了,还要坏成什么样啊!
我娘想了一想,说有,那是在八个月的时候。我娘托着个大肚子去拾麦穗,仗着是个孕妇没人敢碰她,其实也不是因为她怀孕,只是别人靠近她,她就大喊大叫别人要害她,害她的儿子。只是拾到第三天,她自己脚下一滑,肚子还没磕到什么,她自己先是在田里嚎了半天,哪里有人敢去扶,最后她自己爬回去,伏在床上又是叫又是骂,骂周边的人不该不扶她,骂我爹不去捡,赶得她必须自己去,最后甚至骂到麦田的主人头上去了。别说我爹,就是我家邻居那一夜也没有睡好觉。我爹半夜跑了好远的路,请了个赤脚大夫来。一连几日,十几碗汤药喝下去,她终于安静了。
本来以为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这一磕碰竟然把儿子碰掉了。
我妈妈一边哭一边骂我爹“天杀的”,我爹内疚的直打自己的头。他本来盼着好儿子的福气给他带来一点财来的,现在却因为疏忽只换来我这么个赔钱货。老头还嫌不够多,为了维护自己的威名,他朝我爹娘说,不信去后院那条渠看看去吧,保准有个死婴,而且一定是个女孩,那便是我的来历。
这话不对,后面那条渠是出了名的“哭渠”,谁家生了孩子不满意就抱去那渠里淹死,其实遭难的只有女婴,没听过哪家生了男孩还抱去淹死的,所以那里有个死女婴也再正常不过了。
不赶巧,去看了,老头果然抱回来个死小孩,面上青紫,两眼微凸,竟是被活活掐死的,可见那户人家心有多狠了。
“瞧瞧,”老头咂舌,“我都说了,得用渠水淹死,不然镇不住啊。”“哭渠”溺婴这么猖狂,大多都源自老头的手笔。他说他在上游作法,把符水化入渠流之中,就可以把这些魂魄消化掉。所以家家心安理得的在“哭渠”里淹死自己刚出世的女儿,再心安理得的用“哭渠”水吃饭,洗衣,浇田,年终再拿着用“哭渠”水灌出来的粮食换的钱给老头送去,他就是那么阔起来的。
我娘看了又是骂,朝我啐了一口:“死贱人。”我爹更是从接生婆手里接过我,用力掼在地上:“他妈的,断我财路!”我被摔在地上也不哭,“咯”了一声,却笑起来。
老头被我笑得毛骨悚然,他说了句“好话”:“你看,甩不掉的。好生养着吧,到底是你们儿子的身子。”“儿子”这两个字提不得,一提那两人又开始骂。
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刚刚会说话的年纪她就拖着我去后院给“哭渠”磕头认干娘。这不好,到底是淹死过不少命的。因此我当时死命挣扎,指着渠水哭着说里面有好多小朋友,说我娘身上也有两三个。我娘脸色一变,甩了我一巴掌,逃也似地躲开了。
我头上原本应该有两个姐姐的。
再大一点,她就让我和她一道去拾麦穗,然后无数次指着她摔倒的那个地方说,那就是我上她身的地方。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娘就是在那里才有的我。我和娘说,娘就把我关在柴房里不给饭吃,说我害了人命,不配吃饭。可是,我怎么也看不见那里有个弟弟。
“哭渠”也只有我这么喊,那里的哭声好像只有我听得见。娘说我本来也该在那里和他们一起烂在渠里,可是我不爱哭。等我大了,哭声也难听见了。
我就这么一天比一天长大,或许我也没有长大多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干活,还老是因为惹娘不高兴没饭吃。我比家里所有成员都要瘦,比看门的大黑狗还要瘦。这不怪娘,大黑狗什么都吃,没有人啃得来的骨头,他吃得很香,我啃不来,我的门牙少了一颗,是因为娘去砍柴的时候,我自己在家把饭烧糊了,我把唯一一点好饭盛好之后给娘送去。路上绊了一跤,不仅饭里掺了灰,去的时候也晚了时候,娘太累了,没有骂我,打开的时候一口咽下去吃到满嘴灰,她登时就火了,拿起碗口粗的木柴朝我脸打,她说我:“把你自己摔死烧死也好过作贱那一锅好米。”
我的门牙掉了一颗,再没有长出来过,右嘴角还留下一条红疤痕,两指长。
不怪娘,我要是把饭烧好了就没事了。
我当时哭着往家跑,到家的时候牙已经掉在半路了。奶奶疼惜的把锅底灰涂在我脸上,叫我不要让眼泪掉在伤口上。我一边往地上吐着带血丝的痰,一边等娘回家。一直到傍晚,娘才挑着两大捆柴,手上还有两个水桶,刚把东西放下,又去将衣服收回来,水都没喝一口,就要往厨房里钻,今天奶奶把娘拦住了,却不是让她休息,奶奶的实木拐杖敲在娘的背上、腿上,咚咚直响。娘胖,圆圆润润的身子,手却和树皮一样,一浸水就红。奶奶生气了,我不敢去护娘。娘最后被打到半夜,才哭着把木桶里的水倒进缸里,盖子也好好盖好。然后又去柴房外草草码了几摞柴。
娘一边进门一边哭。娘哭从来没有声音,她就这么沉默着,掉着眼泪,用衣襟擦着眉毛上的汗,又擦眼睛,擦过了又捂住嘴,堵住即将压抑不住的短促哭声。我没睡,蜷在床尾,手里还有一撮锅底灰,娘也挨了打,娘也要涂。我刚准备起来,娘却先在门口站住了,她怨毒的看向我的方向,被我藏起来的眼睛单方面对视。
窗外月光好亮啊,刚好照在她脸上。
爹一晚上没回家,第二天刚进门就把娘气得直骂他败家——爹的衣裳被人扯坏了。奶奶又是一拐杖打在她小腿上,心疼的抓着爹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窝在角落里看着爹衣裳上的破洞:“好心疼...”我喃喃,那是娘为了让爹进城时体面些,特地熬了好久的夜,一连大半个月没睡饱觉,才熬出钱来给爹买了一匹细布,才做成这件衣裳。鞋子没有新的,但也是娘刷了又刷的。
娘只会做点针线活,夜里不舍得点灯,她只好去隔壁窗下做。
隔壁是外来户,说是有大钱的。那家儿子眼睛框了个框框,女主人也是细声细气的,都是体面人。
只是那家奶奶身体不好,来这儿养病,我没见过她。
他家男主人不常在家,听说是在外面打工,在海边上。
爹一边擦汗一边说,地让人收走了,估计是拿不回来了。奶奶和娘听了都大哭,又是吵,又是闹。
我不明白,这样爹就不用这么辛苦做田了,不好么?
但就算是这样,爹往后就在别人家做田了。
以前管这叫长工,现在叫什么不知道了。我和邻居家阿哥说,他拍拍我的头说那是好早之前地主还有的时候的叫法,现在不要这么叫。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叫法,那是因为奶奶和娘天天这么说,但我没告诉他。我问他地主是不是我娘说的老爷,阿哥盯着我的嘴角叹气:
“你娘?......唉。”
阿哥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后来他坐火车去城里上学,要去考状元。阿哥说不叫考状元,叫高考,他说我们这儿落后太多了。
他最不喜欢村里那个老神算,也不喜欢村里长辫子的阿公们。
他走的那天,给了我一支笔,叫我抓紧一切机会念书,要会认字,以后出去没依靠,他会资助我的。他说他会去考什么什么大学,我没记住。
他坐上火车走了,后来我再没见过他。
笔在弟弟出生后,给他上学用了。
对,后来我有弟弟了。娘又有了,老头来,说是个男胎,就是上次被害死的那个。他心挂我爹娘,在阴间求爷爷告奶奶的终于托生回我家。
好懂事的弟弟。
老头在我家吃完饭,腆着肚子抹嘴巴,笑眯眯的接过爹递过去的钱,故作高深的摆摆手:“哎哎,你有心,有心!莫叫——冲撞了...你的好日子,嘿!”话说的含糊,我正往里咽干馒头,爹听着听着笑脸僵住,随即变了脸色,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滚去把衣服洗了!”
那时我9岁,娘有了弟弟,我要干所有的活。
我这才知道娘以前那么辛苦,再坚韧的人,日复一日为琐事所累,也是会发疯的。
再后来,弟弟安全出生了,发财的却不是爹。
隔壁从来没露过面的男主人在城里做生意赚了大钱,把隔壁细声细气的女主人和常年躺在里屋不见人的奶奶接走了。他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娘闲下来没事就去隔壁闲扯,白拿不少衣裳家什。
衣裳娘穿太小,我穿太大。
有一次娘回来的时候神神秘秘的,一进门就把爹扯进奶奶的厢房,三个人聊了很久,最后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奶奶抱着小弟弟,拐都没柱,拍着娘的肩头,夸她“不错”。爹把我叫到他身边,摸摸我通红开裂的手,我小心翼翼的去看往日那双凶恶的眼睛,它们现在竟然湿漉漉的,眼尾也发红:
“妞儿,咱们进城。”
那时我快11岁了。
具体怎么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是被装在行李里头偷偷带上去的。
出了火车站也还是要躲躲藏藏,娘说我是个麻烦的“黑户”,被人知道是会被抓去关起来的。
“关...关多久?”
“关到死!”
再后来爹找到了个住处,不像家里是间大平房,也不像城里别的房子朝上生长,它是向下扎根的,进里面要先下一层楼梯,开一个小门,而后穿过一截很窄的走廊,数第三个门,再半弯腰钻进去,就是我在城里的家。
听着可怜,但也只是这样说而已,里头和上面筒子楼里面也差不多,甚至还有个小卫生间和小房间。住进去之后,我睡客厅,爹娘睡那个小房间。
爹在外面做搬工,娘给人洗盘子,我在家给他们洗衣做饭。
我一开始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出来,直到后来,有人给爹捎信儿,说弟弟在老家用了我的笔,进了卫生所——说是铅中毒。
爹一听就火了,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地上撞:
“死阴鬼,都这么远了,还要害人。”
原来是这样,就连这也是为了弟弟?
捎信人没走,还没撞两下就被他拦下:“你打她做什么?关她什么事?你家小孩把铅笔放嘴里啃,能不出事?”
爹双眼通红,松开我:“你是不知道啊——”说着就将我的“身世”细细说与那人听,才到一半捎信人就笑得直叫“我的妈啊”,他笑够了,爹却生气了:“这好笑?”那人拍拍我爹的肩膀,望向我,又瞟一眼爹;“可怜,可怜。”
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娘买完菜回来,听说了又是一顿好打。我躺在地上,两天动弹不得,两天水米不进。我没有被打坏,也许老头算对了吧,我命硬,死不了。
那时我15岁。
房间里不见太阳,爹不让我出去,我比以前更白,也更瘦,骨头一根一根凸出来。在这里比之前清闲,只消照料爹娘两个人,原本还要喂鸡、养猪、侍候奶奶,小弟弟不用我带,也从不让我靠近。
可我还是想以前,想奶奶,想没看过几眼的小弟弟,也想屋后那条哭渠。这里的水一扭开关就来,有时不扭也来,从天花板渗进来。
我的头发越来越长,勉强用一条细绳绑起来,又因为我手笨,零零散散地垂下来。
坏就坏在这儿。
有一天爹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钻进来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走起来活像只大鹅。我把饭端上去,他抓起筷子就吃,可吃着吃着,他停住,手在满是食物的嘴里掏了又掏,而后慢慢抽出一根头发丝,他醉得两眼发花,但也知道那该是我的头发。
他一口把嘴里的东西都吐在桌上,抓住我的辫子往桌角撞,见血了又往地上甩,抬脚死命往我身上招呼:
“死阴鬼,你想下什么蛊?”
我没有抱头,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哭出声,有人来投诉,我只有再挨一顿打而已。
小小的地下室里只有脚踹到骨头上的砰砰声。
打完还不过瘾,他抓起剪鱼的剪刀,把我头上的麻烦省去了个十成十。等我能动了,再把地上收拾干净。
日子还在继续。
日子还将继续。
我有个小计划,平日里在边边角角的零钱,我都一点一点收集起来了。我想出去,我不是要离开爹娘,我想出去看看。
机会来得很快。
那晚娘回来的时候扔给我两个包子,很烫,肉馅的,我吃得很香。看他俩那架势,也是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的。我咽下包子问他们准备的饭菜怎么办,娘拿毛巾在抹脸,她想想,说:“留你明天吃吧,我们不回来,要回去了——我们。”我眼睛一亮,又不敢笑什么,她又继续:“月底拿钱了,我们回去看看你奶,你就留这儿,我们几天就回。”我点头。
一天。
两天。
哪怕是在这里,东西也是留不住的,何况是剩了三天的食物。我伫在门前,犹犹豫豫的探出手,下定决心似地冲出门。穿过走廊,推开小门,向上,再向上。
蝉为一夏尚蛰伏数年,我又为了这一次蛰伏了多久呢?
冲到外面,竟然也是杂草丛生,这是在城里?我赤脚踏在地上,消瘦的身影挂着一件宽大的T恤,在日光下飘摇。我快步外冲,突然感觉脚下一疼,一看,是个碎瓦片,不远处是好多好多杂碎。
我继续跑,跑到了大街上,脚踏在水泥地上烫的直缩。我看见——
油污淌过两边的街道,热气腾腾间的小摊子,好多好多人...
我继续走,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一个破相的,极瘦极瘦的光头女孩。我笑一下,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我继续向前,再走风景就不一样了:漂亮的招牌挤满每一个角落,大楼直上青天,都快比上大山了,每个人都漂漂亮亮的。
我好饿啊,走进一家店里,看着每个人都拿着东西在吃。我走近那个拿东西的地方,把所有的钱腾在桌上,随手一指:
“来一个。”
店员小姐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温柔地笑笑,清点完零钱说:“抱歉哦,钱有点...不够啊哈哈...要不你试试这个?”
我点头,被另一个店员牵到桌边坐下,周围的人一下跳起来出去了。
我就这么坐着,看着人来人往。
突然爹走进来,我正在惊讶,他直接捉住我的衣领——那时我没有长头发了,连头发都没有了——把我往外拽,我顺从的跟他走,但也回头望,还不知道会吃到什么呢。
我被拖回去之后又是几天打骂。
瞎了一只眼,废了一条腿。干不了活,他们把我关在小房间。
因为过分的阴湿和饥饿,我生病了,终日蜷缩成一团呻吟着,我像野兽一样被关在房间,一天吃一顿。
娘天天在门外诵经,说要治死我这个阴鬼。
我在门内奄奄一息。
我的命格还是不够硬阿,我想。
我受够了,我走了,我的意思是——我死了。
那时我都快17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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