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这座城市还很贫穷落后的时候,这条巷子就挺有名气。
我最早知道这条巷子,是源于我的两个表哥。那时候两个人都在巷子里做生意。一个开了一间包子铺,另一个经营一家粮油店。
开包子铺的表哥生意不太好,但做的小笼包很好吃,玲珑精致一屉六个,腾腾冒着热气,配上一碗白米粥是我回忆里相当美味不可多得的早点。记忆里的画面是背着大大书包的小孩儿吃完早点,跟老板打个招呼,就屁颠颠穿过巷子,再穿过马路,上学去也——我的小学就在这条巷子隔着马路的对面。
那时巷子口还有一家小书店,老板是一个终日冷着脸的中年女人。说是书店其实卖的东西很杂,诸如故事会一类不怎么正经的杂志,各种各样的灵异故事还有成套的漫画书,也卖小孩子的玩具和学习用品。我赖在那里看了不少鬼故事和漫画,至今还能在家里翻出来从那儿买的《龙珠》和《灌篮高手》的漫画。
然后有几年城市发展得很快,表哥的包子铺经营不善就没有再做下去,另一个表哥也关了粮油店在马路对面开了家小饭馆。而书店则不声不响转型成了百货超市。那一段时间里巷子成了陌生的巷子,很少再涉足。
再后来搬家到巷子旁的小区,巷子就成了家楼下的巷子,突然间又亲切起来。巷子里大家各自营生,几乎满足了一切日常需求。肉铺的胖子老板是包子铺表哥的把兄弟,总喜欢叫我的小名,说起话来巷头巷尾的人都能听见;摆菜摊的中年大叔有些谢顶,爱眨巴眼,喜欢塞几根葱当是找零;原来是书店老板现在是超市老板的那个冷脸女人,偶尔看到我时也会笑笑说都长这么大啦,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海棠花般惊艳;卖牛肉汤的是一对夫妻,女的是河南人,负责做饼,男人负责做汤,两人闲下来的时候爱细声细语的聊天,是巷子人嘴里的模范夫妻;诊所的大夫总是笑眯眯的,那身白大褂也总洗得一尘不染,话不多。去年我陪母亲去打点滴,他得知我学医,跟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巷子不深,却自成一个小江湖。
我喜欢巷子里的牛肉汤和馄饨。冬天上学我出门时天还半黑着,我缩着身子钻进巷子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粉丝汤,那个男老板总会给我多添几片牛肉,出来时天已经开始放亮。馄饨铺是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开的,她那个秀发及腰的媳妇坐在矮板凳上包馄饨,而她负责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奶奶为人很和善,哪怕是绰号“碎嘴儿”的水果摊老板也没传过她一句是非。我高一那年老奶奶的孙子考上了清华,成为巷子里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此后我再去吃馄饨总怀着隐隐的敬畏。高三时我起得更早,那时巷子里只有馄饨铺前亮着橘黄色的灯,老奶奶把盛着馄饨的蓝花瓷碗端过来时爱柔声叮嘱一句“烫,慢慢吃”,冬天就变得不那么寒冷。林清玄写过一篇散文叫《木鱼馄饨》,说生活的美,“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那盏橘黄色的灯。
牛肉汤和馄饨铺一直支撑着成为小巷少数不变的风景,而巷子里的其他人和物却如白云苍狗般来去。不时听到母亲说巷子里哪位老人辞世,又有哪位老人重病,昨天还熟悉的慈祥的面孔今天就定格在黑白相框里,令人唏嘘不已。巷子深处有一个小四合院,门口栽了一株梧桐树。小学时老师教我们用树叶做书签,于是星期五早早放学的下午,我哀求母亲大人一起去捡梧桐叶。深秋的天气好得不像话,巷子里有妇女支了个油锅炸肉圆子卖,特别香。那份醉人的香味携着几枚梧桐叶至今还飘荡在我的记忆里,化作年轻人内心对故乡淡淡的思绪。梧桐树如今已经不在了,那个四合院是不是也换了主人呢。
高三那年城市大建设轰轰烈烈,巷子尾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有一户人家不愿搬迁被断水断电,还有时不时的骚扰和恐吓。那时每天早上经过那户人家看到外面晾着的衣服,心里就升起一股很安心很坚定的感觉。可如今那栋小楼也化为砖石瓦砾了啊。
巷子有个很没想象力的名字:大旅社巷,像是让人一眼就看透了的乏味故事。后来市政重新规划,在巷口立了个绿牌儿,上书:笔架巷。真好听,还带着一股文艺范儿。可我总还觉得原来那个名字更亲切些。
曾经经营包子铺的那个表哥后来四处打工,也做过手艺活,这几年靠卖苦力维生,人到中年颇有些不如意,印象里那个像手底下蒸出的小笼包子般玲珑精致的青年被生活渐渐打磨成粗糙颓废的样子。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说这位表哥查出重病住了院,电话那头母亲泣不成声,我没敢出声,怕一出口都是哽咽。
那晚做了个梦,梦里我又回到那条熟悉的巷子里,那家熟悉的包子铺,神采飞扬的青年递上一屉小笼包,玲珑精致,还腾腾的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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