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的觉得他性情古怪。
外地的阿姨和舅舅一说要回家看看,他便紧皱眉头,一脸心烦,甚至破口大骂。我妈每次给他打电话,那头的他都没有好脾气,语气生硬的回应五个字,干嘛,有事吗。
我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不然不会每次全家一起吃饭,他都兴奋的偷偷跑到楼下结账。我猜这种感觉大概和“近乡情怯”类似,他并非不愿见到他们,只是太久没见,一时之间忘记了怎么做一个父亲,一个单身父亲,一个老父亲,所以他还是像原来那样,企图以一如既往的难以接近和严肃来维持一个父亲的形象。
我经常会幻想,如果姥姥没有遭受那场飞来横祸,我们家将会是什么光景。慈母还在,严父便不用处理他最不擅长的领域。最是时光留不住,转眼姥姥的离开都已经十多年,他最大的儿子都已经有了孙子,我也已经成年,可是,他却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去做一个平易近人的父亲。
偌大的古宅,膝下一代又一代愈发不再亲近的儿孙,一切如雪般寂寞。
我,我们爱莫能助。
他把自己那张上半身照洗出来,放在放着姥姥遗照的桌上,我没想到他会就那么摆着,就那么每日自己起床都能看到的摆着。客厅里大家还在吃饭,杯子的碰撞声,小孩哭闹的声,我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盯着照片看了好久。
我突然古怪的想到别人所说的那只砍掉脖子仍然在跳动的鸡。
它是不是也是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步入死亡。
我觉得悲伤极了,我为人必有一死感到极度悲伤。我觉得无助极了,我为人必须接受自我的陨落而极度无助。我觉得心疼极了,我为他提前做好的准备和圣人说的那句“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而极度心疼。
总是相聚时就想到离别,总是害怕迟早有一天的失去和不舍。
我怀疑自己杞人忧天已经是种病了。
我内心深知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的和失去的,而是现在拥有的。可是正如韩寒所说的那样,我知道那么多大道理,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
劝我珍惜当下,别劝我看淡离别生死。
漫漫人生数十载,或经受还未领略尽世间美好的短命苦,或经受周遭的人先我而去的寂寞苦。长寿短命,是人皆有遗憾,遗憾过后,尘归于土,实在造化弄人。
我宁愿他不信科学。
如此,挚友爱人,黄泉再相见,一如年轻模样,如此,人死转世,生生世世,下一世,换我们守护他。
我想他应该知道,他不知如何表达的爱,在我们眼里成为古怪,但他也该知道,说他古怪,是我们也还不知道如何表达爱。
或许每个人都要倾其一生去学习怎么做父亲,做儿女。我不愿他们看着我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也不愿看着他们逐年苍老的身形,但不是不愿就可以不做。悲伤哪有杜冷丁救场?麻醉剂失去药效的那一瞬间,我只有承受,承受,再承受。
人就是这样变得坚强吧。
《寻梦环游记》说,只要被人铭记,就还存在。那加上姥姥,另一个世界,总有一天我们三个还会再见。可是不着急,现在,我只要姥爷陪我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