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那年,老毕出生了,在贵州一处只剩下山的地方。在这外面还有成白上千座叫不上来 名字的山,放眼望去像是把天撑了起来,高耸的吓人。
这里太偏了,连土路的泥都是松散的。家里有八个兄妹,没了两个,其它都活下来了。老毕是他们 中的老大,自然便要肩负起老大的职责,没有学上反而支撑了这个大家庭。身体力行后每一天老毕 总是伴着天边的肚白起床,帮着父母在田地里翻翻土,插插苗,等⻓大一些以后就由他和二弟分工 合作起来了。随后他就牵着家里的牛往山上去吃草,谁让这儿没有平地,将牛拴好他也不能闲着, 带着用铁丝捆着木柄已经断掉的刨具,开始挖着山里的野菜。这是他最有乐趣的时光,因为这是他 生活里最能满足他探索欲的工作,娴熟而灵巧的在山里闯荡。后来他带着二弟或三弟一起找野菜指 时那老大的做派,神气极了。
到了午饭的时间了,老毕给全家人盛好了饭。这饭是用⻛干了的苞谷粒磨成的碎粉攉着米饭做的, 喇嘴的很,可一家人依然吃的香甜,好像吃出了明天一样。下午的时候,老毕会走个十几里山路去 最近的镇上做一些杂事换的一点零碎钱,好在这里的气候还算宜人,伏天也不会过于炽热,只是太 阳光打在背上还是熬人。做完工掐着时间老毕就赶忙往家去,回家的路上又得“打猪草”,用手挽住 草的腰间,镰刀动,用力一拽,集满满一箩筐,带回家给那安逸极了的牲口吃。夜晚时候要是没 有蚊子,他和他的家人就能伴着满天的星星睡着。
那时家里实在太穷了,嘴巴却又不少。老毕说他要不是连树皮都吃,恐怕十五岁就死了。他和一家 都想着钱,所以他在差点饿死的这一年,跟着修路经过家⻔口的队伍就走了。 他那吃苦耐劳的本事居然一下子就有了用武之地,起早贪黑,打灰筑地,吃饭也不会挑⻝,养出了 一身的力气和体魄。他把攒到的钱一半给了家里人,一半留给了自己,老毕有了自己的欲望。 队伍筑路一直从山坳里修到了平原,从贵州延伸到了湖北。老毕这个小⻘年从前眼里满是山,现在 还看到了河湖原野,也遇到了相守一生的人。
修路队修到湖北时,经过了一户人家,这家三姐妹就最小的三凤没有结婚。这三凤⻓的乖巧水灵, 身型圆润,是没吃过苦的。但她聪明,是这少有的高中生,要不是时代的沟壑,她肯定要去大学 的。只是她身体太弱了,天生就得了心脏病,也做不了活。老毕天天工作走她⻔前经过,天天都能 看到三凤在家⻔口教些孩子读书。于是老毕就天天从她家⻔口经过,有时候还会驻足观望一会这妙 趣横生的景象。这眼神看的久了,三凤心理也就清楚了眼前这个身强力壮还老实憨厚的⻘年心理想 的啥。可时间⻓了,三凤看这傻子就会巴望着,啥也不知道做,就索性找了个队里的人,说要给老 毕介绍对象,这么一来二去,就成了。
可这修路队不会一直停在三凤家⻔口,她便什么都不顾跟着老毕向东边去了。老毕不想让三凤跟了 自己还要吃苦,所以他干活干的更卖力了。“优秀干部”“模仿员工”什么的都是老毕的,没人会有争 议,领导也注意到了这么个吃苦耐劳的,于是便提拔他去给单位开大货⻋,这可是让人眼馋的轻巧 活,三凤偷偷给老毕的单位写了封入党信,老毕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名党员。三凤也不闲着, 跟着学了裁缝,给人缝缝补补,也给老毕缝缝补补。
这生活眼看着越来越好了,老毕就想要个孩子,可他知道三凤这身子,便从来没敢开口过。三凤看 得出他心里想的啥,便怀了孩子。这时候老毕要学习驾驶,可又不认识个大字,还好有三凤,但她 没有先教老毕看那驾驶手册,而是教他怎么写自己的名字,说着:“⻓这么大,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别人知道了可就丢人了。”老毕上手真快,虽然规则什么的只记了个七七八八,但⻋已经开的相当娴 熟。
几个月后,老毕带着三凤去医院接生了。老毕这辈子两次差点失去三凤,这是一次。母子俩在抢救 室呆了三天三夜,身上的血换了几轮,孩子也弱的不像样子。老毕跪在地上,希望自己的祈求实 现。三凤和儿子挺了过来,孩子还算健康的⻓大了,三凤的身子却变得更弱了,毛病也更多了。三 凤在家带带孩子,老毕继续干活攒钱,隔几天就会买来三凤爱吃的红烧肉做给她吃。老毕总能将各 种⻝材加上混在一起的调料拌的相当入味好吃,而他就爱吃些菜叶苦瓜,三凤也索性胖了起来。
老毕又有了些钱,他便带着三凤趁儿子上学的时候到处转转,看看⻛景,买些小玩意小吃⻝。有一 次他看上了一台胶卷相机,四四方方的,用牛皮当作外壳包着,猫眼似的镜头还带着刻度,先进的 很,没忍住,买了下来。为此三凤特地做了两件干净衣裳,照了几百张相片,洗出来装成了个相 册。三凤翻看着,笑盈盈地说:“真是郎才女貌!”老毕挠着头听不懂,但是也一直笑。
唯一的缺憾是儿子不够争气,学习没能继承母亲的聪慧,成绩总是很差,老毕逼着他三次去考技校 都没能成。后来又跟着同座的几个“好友”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惹了一身的坏习气,这让老毕生了 半辈子的闷气。明明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努力干活供他读书,给他这么好的条件,净干些没出息的 事,老毕怎么也想不明白。可日子还是得过,只是一下子有些望不到头。 后来修路队修到了安徽的某个小地方,离贵州那山里面有了上千公里远。快到五十岁的时候,老毕 终于在这里买下了一套房,一楼带个院子,清灰的墙面,地面嵌有翠绿的瓷砖。几人搬入了新家, 他们也终于有了安稳的感觉。老毕在家⻔口种了一棵柿子树苗,挖了好深的土才不使它歪倒,又用 木架固定住,怕它经不起飘摇。过了两年,儿子居然也有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娶得了一个貌美的姑 娘,只是一家四人被这房子裹着,还是显得过于拥了。 又过了两年,他们的孙子也出生了,只是也贫弱的让人头疼,三天两头的生病。老毕也退休了,退 休金有些微薄,家里贫苦的样子还是没得到改变,甚至可以说是更糟糕了,大大小小的争吵也没由 头的多了起来,都是为了钱。老毕突然有了一个两全的打算,他要带着三凤回到那些连名字都不知 道的山里去——他想念那里了。
他仗着自己身体硬朗,又去远方打了一个年头的苦工,回来后便只身跑去了山里老家,修了一栋全 村第一座最阔气的水泥房子。可这时候,三凤不行了。最先进的医院说她如果不做心脏手术,活不 过十天了,可前面的两个九岁的孩子在做这个手术的时候都死在了手术台上。三凤怕了,老毕也怕 了,他不能没有三凤。
三凤回家等着死了,老毕每天守在旁边。
这一守,又是十几年,三凤没死,而且老毕又有了一个放不下的人。孙子虽然瘦弱,但是聪明的 很,当真是学习这块料,一点就会,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老两口也喜出望外,不知不觉倾注了更 多对曾经自己儿子的那般期待与爱护。
孙子健康平安的⻓大了,在他十六岁这一年平安夜里,三凤走了。老毕不知道有这个节日,只是孙子在自己心里默默记着。
老毕现在有个最大的心愿:“你要是考上大学了,我就心满意足,一个人回家去了。”孙子完全没当 回事,一方面这本就是他自己的心愿,另一方面这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孙子给老毕争了口气,考上大学了。老毕在外面跟着以前的老同事又吹起了牛来,把从前对儿子的不甘和闷恨化成一口气连 带着全吹出去了,他神气极了。孙子选择了一个离家近的大学,想时不时的回家来,于是老毕又守 了几年,给孙子买买吃的做做饭,四处玩玩,妥妥是一个悠闲的小老头。 可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最大的心愿:“我要是看到孙子工作了,我就不怕了!”他总是把这话挂在嘴边,又怕孙子连自己都养不活。
今年开春三月,孙子也快要毕业了。老毕准备把他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过给孙子,还在孙子的名头 上存了一笔钱,他盘算着等孙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后可以买一台⻋子,自己也要坐上去过一回瘾, 然后就可以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大山里去,死在那埋在那,谁来劝自己都没用。就像⻔口那棵又高又 壮的柿子树一样死板,明明连叶子都开不出来了。不像隔壁家的梨树,正是开花的好季节,那梨花 开的那样多那样白,那树干又挺的那样直!
这个春天医生跟儿子和孙子说,老毕只有三个月可活了,治不了了,可是这老头也还活蹦乱跳跟没 事人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老毕眼⻅着自己虽然确实老了,但还是健步如⻜的,甚至 那些年轻人走路都走不赢自己,天天嚷嚷着自己肯定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就是要等到年底才肯回 家,孙子和儿子也只能依了他,只能回家多些,电话打得勤些。 老毕应该还是挺不过去的。儿子会把老毕葬在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三凤的坟旁。
孙子是读过书的,他知道老毕是个贪心的人,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想三凤朝他笑,想儿子大器晚 成,他想看到自己的孙子志得意满,肆意妄为,他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