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发烧了,热得让人昏昏欲睡。童年老家的夏天是不热的,像奶油雪糕一样美好。午间,纳凉的门口,妈妈会给我五块钱:“去,买两根大脚板(红的包装纸脚板状的雪糕,奶油味的。)”我最爱的是冰冰凉可乐味的冰棒,含一口在嘴巴里,顿时凉透到心里。关于旧时夏园的记忆,由这个溽热的夏天开启。
那时,东屋还在。东屋门口的帘子被妈妈拉起挂在门上,一进屋,爸爸敞着脚躺在青绿碎花布艺的沙发上,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打鼾,要么在吃西瓜。我记得有一种西瓜是水灵灵的,另外一种是沙绵绵的,都很甜。我最积极地抱来大西瓜放在桌上等爸爸给它开膛。爸爸俯下身子敲一敲,侧耳听一听,悠悠地说一句:“嗯,熟了。”然后转过身在我 脑袋上敲一敲再听一听:“嗯,没熟。”
东屋前侧是一片菜园,妈妈正在那摘菜,准备午饭。我家的菜园年年长势喜人,多亏妈妈的精心照料:春季一锹一锹地挖土,将园子翻个遍,然后施肥,掺沙,浇上水,让园子咕咚咕咚地喝个饱。等过两天天气好心情好的时候就开始一方土地一方土地地撒种,妈妈边撒边哼着小歌,还在脑袋里谋划着这一块种香菜,那一块撒西葫芦,靠墙的那一片得要种上韭菜、生菜、油麦菜......等撒下的种子露出了头,杂草也就露出了头,妈妈一有时间就在园子里弯腰将草一根一根地拔掉,园子干净而整洁。
夏季,葵花绽放,蝴蝶花飞扬,春里的小菜苗也已经舒展开了它的大叶子,饱饮雨露阳光,园里一片葳蕤之象。邻居们也都爱来家里逛逛,一进门就看到这满园盛景:“吆,你这花菜长这么大个,这红萝卜长得这么水灵哪,我家的都糠了......”临走时,妈妈总会摘几颗西葫芦甘蓝什么的给了邻里,邻里也时不时地带来豆角小白菜。各家的主妇们各显其能把它们变成美味佳肴。我妈妈最是心灵手巧,妈妈做的菜是印在我味蕾里的深刻悠长的味道,经久长念。
太阳西斜,把白杨树的影子拉得比长长的白杨树还长,大片的树荫投在院子里,凉快了我和伙伴们一个又一个的夏季,我们在树荫下构建自己的彩色王国,王国里有世间所有的满足和快乐。爸爸帮我们在两棵高大的树上绑根绳子再垫上垫子,我们的笑就可以和秋千一起漾起来了。我让他们用劲把我推到最高,每每身体随风腾起飞到最高,我的心里一下子就放空了,整的人眼里心里耳朵里都只装得下远方一片清爽的蓝。我听不到他们是在叫还是在笑,看不见我是在云里还是在地上,这一瞬太让人充满莫名其妙的愉悦,以至于我在今后的许多年里都在对它寻寻觅觅,然而心下明白,那样的感觉不会再有了。很多感受就是留给人来怀念和寻觅的。
我好像在做梦,梦里有很多的蝴蝶和雪糕。我还没捉住那只粉蝶,还没咬到我的雪糕,妈妈就把我推醒了:“太阳晒屁股了。”我满不情愿地窝了窝身子,仍闭着眼,要回去找到我的蝴蝶和雪糕呀。“懒虫,你看这是啥?”“呀。畔畔!”我大叫着坐起来,妈妈把碗放到我怀里,一颗颗红溜溜的小畔畔安静地躺在碗里,都是最红最熟最甜的。那个时季的每个清晨我都被一碗可爱香甜的畔畔叫醒。它的本名不叫“畔畔”,我知道。每次我提到“畔畔”,许多人都会认真地跟我讲“它不叫畔畔,它叫......”可我总也记不住。畔畔,畔畔,多好的名字啊,听起来像它吃起来的味道:软软的、水灵灵的、甜甜的。
畔畔长在园里,连着几株薄荷一起长的。红棕色的枝条细细长长,差不多到大人们的腰间位置,上面有密匝匝的椭圆叶子,叶子和枝条并不像其他植物的那样舒软平滑,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刺。枝条上的刺尖锐野蛮,叶子却懂得绵里藏针,将细小的软刺藏在叶底,不露声色。好吃的红红的畔畔只有指头肚大小,很容易被它们遮住。枝条和叶子就像畔畔的爸爸妈妈,用它们的身躯和刺严肃且用力地保护着畔畔。但我的妈妈比它们更加厉害,每天清晨拿着棍子拨拉着枝条和密叶将畔畔一颗颗摘进碗里。清早的畔畔抵得过所有的雪糕和蝴蝶。
时变事迁,我看着老树和东屋倒下,畔畔和薄荷都被移出园子,我惋惜地守着最后一点留念:将被扔了的像马莲花一样的黄花菜捡回来,把它们的根埋在大树下。生命也给了我一份可贵的回馈,那些黄花菜顽强的冲出了土,再露昔颜。妈妈的园子最终被红砖水泥替代,看着园里的所有一点点地消逝又一点点地被填满,我仿佛经历了一场生命之舞。对于变化之无常该怀着悲伤和认同的快乐,本就应该妥善处置旧事旧忆,不可耽溺,不能抛弃,因为新和旧本身就都是如此美丽,都如此让人欣喜。
文/谦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