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路生的身体每况愈下,王季只能又带着他去了北京,一边住院治疗,一边等合适的供体。生意上的担子就全部落在了崔建国的身上了。崔建国的脑子比不过王季,做生意的本事更和王季差得一大截,所以生意大不如从前了。所以说祸不单行,人一走背运,就事事不如意。
某天,在北京的王季给崔建国打回电话,哭着说孩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时发危险,恐怕保不住了。崔建国安慰了她半天,最后说:
“你放心,我就是绑也要把姓胡的绑到北京去!”
他本来不愿意和胡存良发生交集,就算他是个大度的人,但在那年月,人们在这方面的思想还很保守,他也不例外。那个事,对王季来说是伤疤,对他来说同样是伤疤。每念及此,说不介意那是假的,只是他更善于理性地分析问题,把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相互比较,好的多于坏的,就把坏的稀释掉了。但这个前提是,不要和胡存良发生交集,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他死了。
然而现在,王季已无能为力,她所有的依靠只剩下他了,他不能不管她,对孩子几个月的情感可以忽略,对王季十来年的情感却不能割舍。所以纵使他再不想和胡存良发生交集也不由他了。
但他不可能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个渣子,像他那样铁石心肠的人求也没用。他对王季说“绑也要把他绑到北京”,王季以为是气话,是打比方,而崔建国就是计划要这么干的,把胡存良绑了,拉到北京,胡存良要不怕被人唾弃,就尽管报警,他也不怕坐牢。
一个傍晚,崔建国把车停在番茄厂的厂区外,等了一会儿,看到胡存良骑着一辆幸福125摩托车从厂区里出来,他便开车跟在了他的后面。大街上不好下手,一直跟到一条胡同,车进不去,他便下车跟了进去。
胡同很窄,胡存良也从摩托车上下来,推着走。崔建国看看左右无人,提了口气就冲了上去。他事先准备了一个橡胶榔头,冲到胡存良身后,胡存良听到异响,未及回头,榔头就稳稳当当砸在了他的头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是在郊外的一片农田里,天已黑,天上星星点点。崔建国蹲在旁边抽着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近处停着一辆桑塔纳。胡存良不认识崔建国,挣扎着站起,想逃,却自知逃不过桑塔纳。他恐惧地望着崔建国,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是谁?你要,要做甚?”
崔建国冷笑一声,站起来,扔掉烟头,扑上去就把胡存良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崔建国虽然年龄大,但身体好,又敢下手;胡存良虽然在农村长大,却比较文气,生性懦弱,加上此刻心里害怕到了极点,所以毫无还手之力。崔建国打一拳骂一句:
“妈了个逼你还是个男人不,敢做不敢当?”
踹一脚,再骂一句:
“妈了个逼你还是个人不,学陈世美喜新厌旧?”
抽个耳光,接着骂:
“妈了个逼你连牲口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你他妈的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快死了不去救!你大你妈点上灯照上镜,咋把你日成这个样儿的?你的心是咋长的?”
一套组合连环拳之后,又骂:
“要不是留你这条命救那个无辜的孩子,老子现在就作害了你!留着你为患人间,弄死你是替天行道!”
打完了,胡存良也明白了,这个人原来是替白莲出头的,只是不知他和她是什么关系。崔建国打累了,把胡存良往倒一撂,一只脚踩在他胸口,狠狠地搓着,说:
“儿子,你说哇,是跟着老子去北京,还是死在这儿?”
他是给气糊涂了,他现在是小路生的爸爸,又叫胡存良为儿子,这辈份乱成一麻窝了,不知小路生知道了这些情况后会如何想。胡存良只觉得胸口发闷,喉头一甜,有血涌上来,他预感到今天不答应是在劫难逃了,忙说:
“我听你的,听你的……”
崔建国这才把脚拿开,胡存良站了起来,抚着胸口,抹抹嘴角,果然是血。但他顾不得这些了,答应了崔建国,才意识到后面的麻烦,老婆怎么办,怎么瞒她?此刻,他只能实话实说了:
“我不是不愿意给孩子捐献骨髓,是我的那个老婆实在,实在……”
于是他吞吞吐吐把自己的处境讲给了崔建国。崔建国想了想,说:
“这样,你就说你外地的一个舅舅死了,你得去奔丧,正好有个顺路车,你就坐上走了。你老婆要是不相信,你就让我接电话,我冒充你大替你遮这个谎。你总不能跟着你大一块去上嫖哇,你老婆应该能相信。”
胡存良此时已不在乎崔建国侮辱他了,能瞒过老婆就是万幸,他想了想,崔建国的建议倒不失是个好办法。崔建国见他犹豫,又说:
“横竖就是这条路,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要是不答应,老子现在就拧着你回家,把你做下的牲口事都告诉你老婆,到时候她还是和你离婚。离婚还不算,老子还要天天收拾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顿了顿,又说:
“你要是答应,把孩子的病的治好了,你和王……白莲的恩怨一笔勾销,咱们从此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心理不平衡,挥起一掌又抽了胡存良一个耳光,把胡存良抽得倒退几步,捂住了脸。崔建国骂:
“你的儿子你不去救,让老子这么苦口婆心地劝你!”
胡存良再不敢犹豫,于情于理,崔建国说得都对,关键是,他斗不过这个活阎罗,文斗武斗他都不是对手。根子在于,对方站在一个正大光明的立场上,而他却躲在一个见不得人的角落里。答应了虽有风险,但或许能侥幸瞒过老婆;不答应,这事立马爆发,遮都遮不住。所以,他只能答应:
“好,我跟你去,多会儿走?”
“还多会儿?就现在!”
崔建国为防止胡存良半路逃脱,也不坐火车,直接开车去北京。这样虽然累些,费用也大,但更快,而且保险。
于是,当即出发。
崔建国强忍着疲惫,振作起精神,一路没停,天明时到了北京。因为对北京的道路不熟,绕来绕去绕到医院时已是中午。
找到小路生的病房,王季见到他俩相跟着来,颇感意外,从胡存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上可以猜到崔建国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来的,虽没绑,却和绑差不多。她一时心疼不已,不是心疼胡存良,而是心疼崔建国,在这件事上,被打者不委屈,打人者才委屈。
她当即决定,等孩子的病好了,她就和崔建国到外地去,不留下关于那个地方的一点记忆,比如说,来北京发展。
可意外的是,胡存良和小路生的骨髓配型也不符合。
王季和崔建国傻眼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白折腾;胡存良却理直气壮起来,也把对崔建国的怨气激了起来,冒着离婚的风险没想到只是陪他玩了一回。有了怨气,说话就不太中听了,有句话就无意出了口:
“我说甚来着,这孩子跟我有甚关系了?”
崔建国瞪了他一眼。王季咬着嘴唇,看到崔建国的脸色不好看,她想了想,过去拽住胡存良的胳膊:
“走,现在有那个DNA亲子签定,咱们去做一个。”
胡存良却推托:
“现在救孩子要紧,赶快找合适的配型才是正事。”
“不行,必须做亲子签定!”
王季坚决地说。她做这个签定,不是为胡存良做,而是为崔建国做,他为了她,为了这个孩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要是得出一个她生活作风不好的结论,对他来说,打击可太大了。无论胡存良怎么推托,她坚决要做这个亲子鉴定。
胡存良奈不过,只得做了。
可是结果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胡存良和小路生不存在医学上的父子关系,也就是说,小路生的生身父亲另有其人。这个结果,让王季彻底绝望,崔建国也一阵心痛,唯有胡存良趁机嚣张了起来,他不顾医院大厅那么多人,高吼二叫:
“白莲,这就是你给我生的儿子?我还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救他,却不知是哪来的野种!”
男人就是这副德行,虽然他从没打算认这个孩子,也没打算和王季复合,但听到他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时还是心里堵得慌,仿佛这么多年心里唯存的一点愧疚成了莫大的耻笑,仿佛身份从作孽者一下子转变成了受害者,以及崔建国对他的一番教训都成了他反击的理由。他指着自己的头,似哭而笑:
“你们看,这儿好绿,绿油油的,哈哈,真他妈的有意思……”
“你他妈的再吼,信不信老子捶死你!”
崔建国翻着白眼,握紧拳头,愤怒地喊道。但此时的愤怒,明显有点底气不足。胡存良怕崔建国真的揍他,便不吼了,冷静下来,转念一想,这是多好的结果呀,白莲有七十二个男人,跟他有什么相干?这不正好解脱了吗?于是他说:
“好,我不吼了,你打我的,我也认了,算我倒霉,谁让我没管住自己的球呢?”
又说:
“你们玩吧,老子不陪了。”
转身就走了,走得很快,临走时把崔建国侮辱他的还了回去,他怕崔建国追上揍他,所以没敢回头,没敢耽搁,直接去了火车站,坐上火车回县城了。
崔建国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胡存良身上,在谁的身上,他也弄不清。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按理说,就算王季以前找过无数男人,那都是以前的事,那时她还没认识他,没必要为此负责;她现在好好的,对他好,一切都好。但人的痛苦根源,往往就是因为不按理。
一不按理,所有事情的本质就发生了改变。其实事情本质还是那个本质,只是人的主观臆想让它发生了转变。有时候,客观的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人产生了何种影响。
王季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结论,别人可以误会她,可她到底做过什么,她自己清楚得很,在崔建国之前,她只有过胡存良一个男人。别的,别说有那事,就是连手都没碰过。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的签定结论呢?
弄错了,一定是大夫弄错了。医院不是凌霄宝殿,大夫不是玉皇大帝,他们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准确,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电视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某个人本来没患绝症,大夫把另一个人的诊断书误以为是他的,结果弄得他身心疲惫,最后想自杀的时候,大夫才说,你的诊断报告弄错了。
她望向崔建国,见他的表情由愤怒转变成平静。与其说是平静,不如是冷漠;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死心。她心痛极了,走了过去,抓住他的手:
“老崔,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一定是医院弄错了。”
崔建国淡然一笑,转身走到墙根,坐在排椅上。王季跟了过去,坐在他的旁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崔,我要咋说你才能相信?”
想了想,又说:
“重做一次签定,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她站了起来,崔建国拉住了她,摇摇头,他看起来很疲惫,说:
“不用了,我相信你,咱们还是想办法救孩子吧。”
“不,一定要重做!”
崔建国的意思是,无论这事的真相如何,都不必再纠结了,往前看都是伤痛,那就往后看。以前的毕竟过去了,以后才值得期盼;王季的意思则是,这事必须要弄明白,自己受了冤枉事小,可是对崔建国太不公平了。
“孩子一定要救,这事也一定要弄清楚,反正没有合适的供体,孩子做不成手术,等着也是等着,等的工夫再做一次签定。”
“咋做,姓胡的还能同意吗?别纠结了。”
是啊,做这个签定,必须要胡存良配合,这个渣子现在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好不容易有这个借口给自己洗白,绝对不会让这个签定结果翻盘的。王季泄气了,有些事情注定永远弄不明白,要不怎么说糊涂是福呢?可是这事容不得半点糊涂,她预感到,这事将会成为她和崔建国之间最难逾越的鸿沟。她只能沉默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等等,不对!”
“甚不对?”
“小路生的大腿上有颗很大的痣,他第一天回来,我给他洗澡的时候就发现了,可是我那个孩子却没有痣,浑身白白净净的。”
“孩子一出生都没有痣,痣都是后来长出来的。”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没在意,可这时想,那痣实在太大了,又不凸出,倒像胎记。如果是胎记的话……”
“你的意思是,小路生不是你的孩子?”
王季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
“很有可能。当时在县医院时,那里的大夫就说过,小路生以前就在县医院住过院,还说他的家里很穷,看不起病。我当时只一心担心孩子的安危,没往深里想。”
“所以,秦二强就把他送给了我们,好歹能捡回一条命?”
“嗯,敢是这样了。”
“那他捡到孩子的时间、地点,为甚说的一字不差?”
“你忘了?咱们的寻人启事上说的明明白白的,哪年哪月哪天,在哪里丢了一个刚满月的孩子,秦二强就是照着寻人启事说的。”
崔建国一怔,如果这个猜测属实的话,那真是太可怕了,也太可笑了;可是种种迹像表明,确实有这个可能。王季想了想,说:
“不行,我得与孩子做个DNA签定。”
“有这个必要吗?”
“有!”
王季于是做了和小路生的亲子签定,结果不出所料,小路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孩子,弄得心力交瘁地给他治病,还因此和相濡以沫十来年的爱人产生了差点无法消除的芥蒂,到头来却是为别人服务,这从何说起呢?
几个月的相处,无论是王季,还是崔建国,都对孩子有了感情,尽管孩子未必对他们有感情。现在出了这种事,真是让两人为难。为难归为难,可问题还得解决,孩子还得救。如果不曾有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顶多是悲天悯人一番;有了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事情的实质就变了。王季思索了半天,对崔建国说:
“孩子现在离不开医院,我在这儿陪着他,你回趟老家,跟秦二强好好靠实靠实。”
又说:
“如果孩子是秦二强亲生的,就把他带过来给孩子配骨髓。”
几天后,崔建国把秦二强一家老小全接到了北京。王季猜对了,小路生是秦二强夫妻的亲生儿子,而非捡来的。在崔建国的逼迫下,秦二强两口子终于说出了真相。这个真相,既无奈,又荒唐,还带着一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