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里,刚刚过完新年的人们已经开始期盼着春节的到来了。经过十二月份的寒冬,气温开始慢慢回升。每天早上,窗台上结的冰霜越来越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一串串的水珠便取代了冰霜,顺着红砖墙的缝隙滴落到地上,消失在青石板路面的边缘里。
“您慢着点儿,地上滑……”一位中年男人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女人,慢慢地走上青石板路面。那女人眼睛上居然蒙着一块手帕,不过表情看上去倒是一副欣喜的样子。
“小君啊,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老年女人缓慢地说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男人没有答话,而是推开了邻近的一间房子的大门,“到了!”他回身说着,顺手解下了蒙在女人眼睛上的手帕。
只见推开大门的房间光影绰绰,远处的玻璃窗透射进一缕缕明媚的阳光,精致的雕花窗棂把阳光分割成无数道,洒在屋子里琳琅满目的东西上,再被其中那些表面上流光溢彩的物件反射回去,更平白增添了许多异样的色彩!
女人在门外就看得呆了,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又呈现出喜悦,最后竟是带着悲伤。“你到底还是把‘集萃轩’的模样重新布置了出来!”一边说,她一边由着男人的搀扶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却摆得满满当当,几大排货架占据了屋子绝大部分的面积,到处都堆满了东西,就连房梁上也挂着。不用说,这里正是顾小玥曾经光顾的“集萃轩”,自从她离开,这还是第一次又有除了刘志君以外的人光临。
“这大鼓曾经是我的最爱!”老年女人用青筋暴露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一面大鼓表面的皮革。那是一面大堂鼓,鼓身高达一米,直径也是一米。整个鼓身由椿木制成,外面涂着红漆,镶着排列成弓箭形状的柳钉。一整幅精心鞣制的水牛皮紧紧地绷在上面。即便已经过了百年,轻轻一击,还是能够发出厚重的“砰砰”声音。
“那时候我们几个顽劣小子,经常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在院子里胡闹。多亏了你,一听到动静,立刻敲击这堂鼓,让我们的屁股免受了多少次的板子!”刘志君也咧嘴笑起来,儿时的回忆总带给人快乐。
女人微微一笑,顺着走廊慢慢地踱起步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你真是个有心人!那些个老物件,除了被老师提前藏起来的一批,其它的都毁于一旦了。这些年,你定是花了极大的功夫,才凑了这些吧?”
“当年,我们从美国回来,我除了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这些老物件。只可惜,现在这间屋子里虽然也堆满了东西,但其价值却只有当初‘集萃轩’的零头。”刘志君无不感慨地说着,表情里满是惋惜!
“是啊,刘伯父当年可谓是民间艺术的国宝级人物,他那渊博的学识和阅历,如今再也无人能及!”女人也摇了摇头,眼睛里尽是悲伤。
“你还记得那件珍宝箱吗?”女人看到一个红漆木的匣子,便回头问道。
“你是指那个一米高半米见方的木头箱子?”刘志君也凑了过来,回答到。
“是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精致巧妙的物件。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甚至把自己藏了进去,不小心从里面触动了机关。结果,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盖子,急得我在里面哭了起来,还是刘伯父亲自赶过来,轻轻几下便解了那机关,把我放了出来。”女人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由得感慨万千。
“当然记得,从来都是我们这些顽劣小子闯出各种祸事,没想到那一次竟然是你!也是奇怪,我父亲那么严厉的人,居然没有对你说一句责备的话,这曾经让我嫉妒了好一阵子。”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我记得,那个箱子是依着从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件宝物设计而成的。只是,无论是原来那件宝物,还是刘伯父自己做出来的仿制品,如今却都已不知去向了。”女人感叹着说道。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有这样的典故,我记得那个箱子表面是个木刻雕成的图画,应该是《空城计》。表面上有好几处凹槽,如果把缺失的零件一一放入对应的凹槽中,那幅画就会从中间裂开,箱子就会自动打开。”刘志君一边回忆,一边比划着。
“是啊,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多么精妙的构造才能够完成的设计。更稀奇的是,那块布满了机关的面板也并没有多厚,否则也不可能把我装得进去。而且进去之后,我记得在箱子底儿上,有一朵木雕的牡丹花。那花朵雕得美央美伦,仿佛真的一样。我只是随手把那花儿拿了起来,没想到箱子的面板便一下子合拢,将我关在了里面。”很显然这件事对女人而言十分特别,她记得非常清楚。
突然的,她看到了一样东西,立刻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天,这把京胡️是我阿玛当年那把吗?”情急之下,女人脱口而出,立刻警觉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师姐,别怕!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再也没有之前那些没有人性的欺凌和歧视!这把琴当年是我用这条命护住的,还是可惜损坏了一根弦轴,后来找了好几位老师傅,总算是修复得基本接近原样了。”刘志君一边说,一边把琴捧起来,顺手拉了几个音。
听到京胡发出的声音,女人竟然闭上了眼睛,嘴里有小调跟着哼出。
“来,师姐,我们一起来一出《牡丹亭》如何?”话音未落,他已端坐在一旁的圆凳上,右手一抖,琴弓已经扫过琴弦,高亢婉转之音如脱缰野马跃入耳中,韵味十足。
女人也不扭捏,腰身一下子挺拔起来,脚下碎步踏出,莲花指已擎向半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凄迷的青衣唱腔已翩翩然流转如莺啼,正是《游园惊梦》片段“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
不知不觉中,一个窈窕女人、一位斯文乐手,一段曲、一簇音,就在这满堂的老旧物件中拉开序幕,历史的厚重味道扑面而来。本来不大的屋子豁然敞亮,本来沉闷的东西仿佛被注入了生机,无形中也都靓丽了起来!
一曲终了,曲尽人未尽,思绪早已飘飘然去往了几十年前。那时候,京城里、大院中,一群孩子尽都是欢天喜地,哪里想得到,等待着他们的人生布满荆棘。
“来吧,快坐下!”刘志君招呼着女人落座,“没想到,我还记得词儿,还能唱得出来!”女人说罢便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渗出泪水。刘志君也是一样,到了这个岁数,轻易是不敢回头的,每一次都会触动心弦。
“你这间屋子应该和‘集萃轩’是一般大的吧?真是难为你了!”女人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才继续说起话来。
刘志君放好京胡,本来笑容满面的,一听这话便沉了脸色,“我本来打算和刘志勋商量一下,把父亲那套院子盘下来,按照市场价再加百分之十给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他犹豫再三,最后居然说我坑他,说一旦拆迁,政府的补贴要多上好几倍!”
“在这个家里,我和母亲从来没有被当作家人对待。他是大娘所生没错,我父亲要把家产留给他,我自然没有说话权。可是你看看,他把这个家败成了什么样子?当年,如果不是他蠢到想去和那些造反派打成一片,‘集萃轩’怎么会轻易被毁,我父亲怎么会被逼上绝路?”刘志君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连声音都沙哑了。
那女人拉过刘志君的手,柔声说道,“小君,你还是这样的脾气。当初的刘伯父,那毕竟是前朝的思想,你母亲是绣工,他母亲是前清朝布政使道员之女。你父亲做这样的决定,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你看看自己的这双手,再看看你哥哥的那双手。你的手是可以雕刻出艺术品的大师的手,他的手除了能花钱,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刘志君明白师姐的意思,他用力握了握女人那双消瘦的双手,“谢谢师姐,每一次都这样开导我。可是,我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老师认了我这个徒弟,却从来不教我作画,也不让我进‘自然堂’。如今,除了师姐,没人知道我也是老师的学生。”
女人抬眼看了看神情落寞的刘志君,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以前你每一次问起,我都会让你去磨墨,然后看我作画。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肯认输,又不愿意承认,最终还是让自己难过。”
“老师不教你作画,却教了我一套办法,这套办法我一直用在你身上,那就是教你想画。”
“师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刘志君越发的严肃,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体。
“为了你这双手可以握好刀!”女人坚定地说道,“刘伯父一生追求民间那些不为人知的传统艺术,他本人是大家,但也是杂家。在和老师成为至交好友之后,他就打算让自己的子女专攻一门技艺,你哥哥是个埋汰的懒惰性子,且不去说他。你从小就随了你母亲,一双手灵活无比。”
“刘伯父最爱好的就是石雕、玉雕这些雕刻艺术,所以从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这点你也是清楚的。但是,光会雕刻不够,你得在心里学会构思,学会想象。你的刀和我的笔没有区别,它们都只是我们自己的心看世界和表达世界的工具,这才是刘伯父要你拜师的原因。但是,你父亲也留了私心,或者说绝了你可能会转行的心思。你磨墨是练手里的分寸,你看我落笔、构思、勾勒、上色、细描,等等这些,都是为了让你练心,练习用想象力来完成雕刻。你早就做到了,只是没有想到吧?”
刘志君听得彻底呆住,他完全没有想到,老师的这番设计,竟然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要求,更是为了打磨他的内心,打磨他的双手!第一次,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老师有了一种愧疚,一种无以言表的感激!
“师姐,你为什么不早些年告诉我,让我一直对老师有一丝偏见。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
“唉,小君,这真是抱歉!我的病时好时坏,脑子也是时常清醒,时常模糊。让你背负了这么久的不甘,真是师姐的错误啊!”
这一番对话下来,纾解了几十年的纠结,两个人都觉得内心有种种激荡,一时间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再说话。
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屋宇外,一大群鸽子呼啸而过,鸽哨声此起彼伏,被拉长着一直响过天际,甚是悦耳。刘志君抬起头来,一缕缕阳光透射在窗棂上,屋子里被染了一层薄薄的淡红,好像庙宇殿堂中,透着肃穆和庄严。
“师姐,人的一生走得好快,又慢得出奇。你怨过、恨过吗?这世道如此的不公!”刘志君突然瞪大了眼睛,一丝冰冷的目光直射向门口。
他身后的女人一愣,虽然看不到背对着她的师弟的脸,但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愤恨。女人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是以前的一切都还在,你就是身份高贵的格格,且不说享尽荣华富贵,总是会受人敬仰的吧!哪里像现在,屈辱折磨、坎坷不公,这一切哪有道理可言?”刘志君继续说着,语气越发的义愤填膺。
“小君,如果你是为我鸣不平,真的大可不必了。且不说我出生的时候,清朝早就灭亡,格格、公主早都是戏词里才有的名字。就说那些曾经的真人,又能怎么样?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一个称谓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可是,难道你现在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吗?”刘志君转过身来,惊讶于女人的从容和淡定。
“至少我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嫁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女人坚定地说着,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刘志君的眼睛。
刘志君想了一想,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从未能够说服过自己的师姐,即便她的一生从来没有好走过。是的,她就是那位传奇女子,那位用画笔演绎传奇的白婉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