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美丽优雅，风情万种，在她自己看来，仅凭借与生俱来的聪敏、柔美的风姿和俏皮的灵性，即使出身于平民百姓之家，她也能和地位最高的贵妇人比肩。

旦夕之间，事过境迁。

十年以后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壮、泼辣、粗野，活脱穷人家的老婆子。她不在乎头发散乱，裙子歪系着，两只手通红，日常说话用大嗓门，用大盆装水擦洗地板。

莫泊桑用他细腻的笔触刻画出了玛蒂尔德十年间的变化，从一个优雅端庄的少妇沦为一个不顾形象、庸俗粗鄙的苍老女人。这一切皆因一条借来的钻石项链而起，一条项链能令她在舞会上顾盼生姿、风姿绰约，也能改变她的人生道路，成为她人生宿命的必然转折。

在参加教育部的晚会之前，玛蒂尔德的日子过得其实还算不错。丈夫是个普通的文员，收入说不上高，但从她的生活状态来看，还雇得起女佣，很多家务不必亲自操持，应该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中产阶级。而且，看得出来，她丈夫很爱她！

但是她的骨子却一直怀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她时常幻想那些奢华的家居和食物，和男性密友相会在下午五点；每次和富有的女同学弗雷斯蒂耶太太聚会，都会不由自主地与人家暗自比较，回来后伤心绝望个好几天。

她眼里总是追求她所没有的，而看不见她已经拥有的：她的年轻、美丽、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深爱她的丈夫。悲惨的结局是注定的。对《项链》的解读大多直指玛蒂尔德的虚荣，正是她的虚荣给她原本幸福的小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

我们谈不上莫泊桑对玛蒂尔德是憎恨还是同情，因为在他的文字里不会流露出任何对主人公的评价和道德审判。但是莫泊桑至少对她是冷酷的，因为他给了她一个苍老的结局。而莫泊桑自己说过：

“年老的妇女已不再是一个单纯个别的女人，她似乎是妇女的全部历史……我们不应该对她的魅力抱有太多的期望，因为她已经经受过了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可怕、最折磨人的酷刑：她苍老了！”——《莫泊桑随笔选》

明白了吗？或许莫泊桑在写年轻的玛蒂尔德时，多少抱以一丝同情的态度，因为他知道一个爱慕虚荣的中产阶级女性，结局一般是不大好的；但是等到十年以后，哪怕欠下的债都还清了，她已到暮年，什么希望都丧失掉了。这是爱慕虚荣的代价，是物欲横流之后必须偿还的一笔债。

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他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不妨来做一番假设：

假设一：玛蒂尔德把项链丢失的真相告诉朋友，然后朋友说这条项链是假的，只值500法郎。他们还给朋友500法郎。夫妻俩节衣缩食两个月，经济危机解除，玛蒂尔德继续做着上层社会的白日梦。

假设二：玛蒂尔德和她丈夫去买了一条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假项链还给朋友，花了500法郎。同样还是花500法郎，但是这次夫妇俩内心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不敢再与朋友来往。他们可能会搬家去其他城市，以避免与这位朋友碰面，但这些阻止不了玛蒂尔德的那些虚荣的幻想。

无论是哪一个假设，我们都要理清一个概念，500法郎对玛蒂尔德一家意味着什么？还记得书里交代的一些细节吗？

为了参加这次晚会，她先要买一身礼服，预算是400法郎，她的丈夫犹豫了，说明400法郎也价值不菲。为了买一条真的钻石项链，他们动用了父亲留下来的1.8万法郎遗产；其余的1.8万法郎，通过向朋友借、向高利贷借凑齐，最后为了还这1.8万法郎连同利息，用去了他们俩十年时间。我们大概可以估算出来她丈夫月薪大概在200法郎左右（高利贷利息按20%计算）。这也就意味着，玛蒂尔德买一身衣服竟能花去他们家两个多月的收入——典型的败家女。

再来说回上面那两个假设。500法郎虽然昂贵，但还不至给玛蒂尔德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也就不会改变她追求奢靡的上层社会生活的本性。相反事态可能会发展得更糟：她终于知道了原来上层社会也用假货的秘密，就如同打开了通往上流社会的大门，频频去借项链，也频频出席晚会，直到最终丢了一条货真价实的项链，或者最终她遇到了梦寐以求的英俊男友向她示爱，从而抛弃她可怜的前夫……

结局都是苍凉的，只要她一直拥有这么一双物质的眼睛。但是这两个假设不成立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破坏了故事的戏剧性，使转折不再显得突兀、精彩，还因为玛蒂尔德本身的性格。莫泊桑刻画的这个角色让我们扼腕痛惜，毕竟那是十年宝贵的青春啊，但不至于憎恨。

故事的最后，苍老的玛蒂尔德在公园里偶遇如旧的弗雷斯蒂耶太太，她鼓起勇气告诉她真相时，“她带着天真而自豪的快乐，笑了起来。”我在想，这会不会是玛蒂尔德十年以来第一次笑？这笑要表达什么涵义？

忍辱负重十年，玛蒂尔德失去了几乎所有对于外在的物质上的追求，她亲自下楼扔垃圾、去菜市场一点一点地讨价还价。她因为虚荣付出了青春年华，也因为诚实和天真发现了生活的另一副可能：上流社会的浮华，不过都是打肿了脸给别人看的；现今这种贫寒的日子虽苦，却令人感到踏实。

或许在最后的偶遇中，玛蒂尔德又和昔日旧友做了一番比较，但这一次她感到自己高大许多，仿佛凤凰涅槃，那是诚实守信、自力更生后的一种自豪。在一场人生悲剧中，玛蒂尔德完成了自我发现。

难怪莫泊桑最后这样写道：

“如果当初她没有弄丢那条项链，现在会怎样呢？谁知道呢？谁又知道呢？只能说，生活古怪又多变，就那么一丁点的小东西，就能毁了你的人生，或者救了你的人生。”

现在又有多少漂亮的小姑娘就跟当年的玛蒂尔德一样呢？最后，看看戴锦华教授是怎样说的？她说：“我不相信女性可以通过买买买来提升社会地位。”所以，年轻的玛蒂尔德们，醒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