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 故乡的古塔

文/阿斌【原创】

01

嘉慧七岁那年,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很忙,家里没人管她,嘉慧被爸爸送回故乡的奶奶家。

奶奶家住在南方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城里。奶奶家的那座小楼是座木质二层小楼,楼下有一个院子,种着高大的皂角树,皂角树的树干很直很高,树冠很大,有很大的荫浓。

站在奶奶家,推窗而望,能够看到一座古塔。早晚隐隐约约地能够听到远处古塔传来的悠远的钟声。

嘉慧刚到奶奶家时,奶奶问:“你长得像你妈,还是像你爸?”

“我像我妈。”嘉慧很自豪地回答。她觉得她妈妈长得比她爸爸要好看。

奶奶听了,把她的拐杖在地上敲着说:“死鬼呀,你家老五不孝啊,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

嘉慧不明白奶奶在骂谁,谁是“死鬼”,谁是“老五”?她有些胆怯地看着奶奶。奶奶脸上的皮肉松驰干瘪,褶子落在褶子上,层层叠叠的,像枯树的皮。她从心里不喜欢奶奶,甚至害怕奶奶。

奶奶家住的这幢小楼,二层住了三户人家。上楼把角的一家姓胡,胡伯伯是城里中学的校长。他家有胡妈妈和三毛、四毛。三毛刚上初中,身材瘦高,两颊红扑扑的,嘴唇有些发紫。

三毛见到嘉慧就特别喜欢,她喜欢摸嘉慧的脸,圆嘟嘟的,肉肉的,她总是把她冰凉的手伸到嘉慧的脖子里。

三毛会讲故事,嘉慧有空就缠着她。她们躲在三毛的小屋里听她悄悄地谈论秦阿姨,三毛学着秦阿姨走路的样子,腰板挺得直直的,样子那么好看的。她们还说古塔上的事。这让嘉慧特别好奇。

四毛比嘉慧大两岁,说话嗓门粗得像个男孩子。胡妈妈没有工作,操持完家务喜欢到奶奶家去聊天,喜欢和奶奶说些过去的老话儿。

第二家姓魏,男的是城里医院的主治大夫,在当地小有名气,人们见到他,老远地就主动打招呼。魏大夫人长得又高又大,红光满面。他老婆姓秦,孩子们都叫她秦阿姨。

秦阿姨人长得漂亮,一双大大的眼睛,特别好看。她在城里的纺纱厂工作,她和魏大夫有一个男孩儿,上小学四年级,名叫学来。

奶奶家有奶奶、大伯、大妈、两个堂哥。奶奶九十岁了,眼睛看不见,脑子也糊涂了,但她好像什么都能看见,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大伯在中学里教书,大妈每天在家里操持家务,两个哥哥忙着读书,很少有时间理嘉慧。

奶奶从不出门,坐在家里她的那个紫檀硬木雕花的专座上,要么一手摇着白色的鹅毛扇子,要么一手端着杯清茶,要么把她的龙头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嘴里边骂了张三骂李四。

嘉慧让大妈带她去古塔玩,大妈不作声,奶奶听见了,就说:“你敢,要是去了打折你的腿。”

奶奶骂嘉慧是尖屁股,在房里坐不下,没个姑娘样子。还骂狐狸精,哪里有狐狸精?嘉慧不明白,奶奶还总说女人不能太漂亮了。


02

一个星期天,魏家的房门敞开着。收音机里传出“我一生以诗书做了闺中伴”的越剧唱腔。

嘉慧倚着走廊的栏杆站在魏家门口,暖暖的阳光从嘉慧的身后照进魏家,秦阿姨正坐在小凳子上洗衣服。

秦阿姨的木盆边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口袋,里边装着半袋子洗衣粉。秦阿姨搓洗衣服领子时,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把洗衣粉撒在衣服领子上,然后一上一下地用力搓洗。

秦阿姨的动作很美,身体极有弹性。她的全身和盆里的泡沫在阳光下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嘉慧看得出神,她想起了妈妈。妈妈在家干活时总喜欢放唱片,房间里荡漾着明媚的音乐,妈妈也用洗衣粉,洗毛衣时还用皂片,洗出的衣服可香了。

大妈从来不用洗衣粉,大妈只用从树上打下来的皂角,反正皂角有的是。洗白衣服时,偶尔才用在商店里买来的肥皂。

秦阿姨见嘉慧站在门外,就叫她进来。秦阿姨家里真干净,地板擦得锃亮,没有一点灰尘。她家有个书架,书架上除了书以外还摆了些各式各样的小绢人,她们穿着各色丝质的花衣,做着各种舞蹈的动作。

嘉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个个都特别好看。秦阿姨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书架上拿出一个跳新疆舞的小娃娃递给嘉慧。这个新疆小娃娃梳着许多条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小帽子,穿着红色长裙子和一件黑色的小马夹。秦阿姨把那个小娃娃塞进嘉慧的怀里。

“我妈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

秦阿姨蹲下身,把嘉慧搂进怀里,说:“我不是别人,我和你妈妈一样的。”

嘉慧想哭,好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她忍不住趴在秦阿姨的肩头对着她的耳朵边上,叫了一声“秦妈妈”。她把“妈妈”两个字说得很重。

她忽然想起学来哥哥,就问阿姨,“哥哥怎么不在家?秦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住在他外婆家。”

“为什么?”

“他爸爸不喜欢他。”

“为什么?”

“我爸爸可喜欢我了,要不是他们工作忙,才不会送我来呢。”

秦阿姨的眼晴里涌出了泪水。嘉慧用她的小手为秦阿姨擦去,还学着妈妈的样子说:“乖,不哭。”

南方的晚上也很热,前半夜嘉慧都是睡在走廊的凉床上,后半夜大伯大妈再把她抱回屋里睡。

那天嘉慧刚睡着,听到一阵吵骂声。她侧耳细听,是从魏家传出来的。魏大夫很生气,“……不要脸的……鬼知道是谁的孩子……”之后,就是一阵“噼哩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大妈把嘉慧抱进屋子,她不敢睁眼睛,假装在睡,耳朵却听着魏家的动静。

第二天下午嘉慧放学回来,见胡妈妈又在家里和奶奶说话,很亲热的样子。胡妈妈的手里摇着大蒲扇,悠闲地为奶奶扇着风。嘉慧在写功课,但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大人们说话。

胡妈妈说:“魏大夫打人可真凶,小秦身上被他打得一条一条的红印子。”

“活该”。这是奶奶的声音。奶奶的声音越来越高,絮絮叨叨地说,“死鬼呀,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该送老五去洋学堂,为个女人连亲娘都不要了。”

胡妈妈瞥了嘉慧一眼,嘉慧赶快低头,假装认真写功课的样子。


03

楼里、院子里没人再理秦阿姨,有时三三俩俩的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胡妈妈更是冲秦阿姨瞥眼睛。

这天嘉慧见到秦阿姨,大声叫了她一声,正好让大妈撞见,大妈二话没说,一把拉着嘉慧回到屋里。嘉慧不情愿地回着头看着秦阿姨,她不知道她错在了那里。

又是一天,天色已经变暗,嘉慧悄悄地溜出了家门,跑到楼下捡了两片大大的树叶子,插在耳边的小辫子里。她躲在楼道黑暗的拐弯处,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想用它当绳子。她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这脚步声她太熟悉了。嘉慧屏住了呼吸,心快要跳出来了。

那人把木质楼梯踏得“咚咚”响,那人走到将要拐弯的地方,嘉慧忘记了自己的衣服,从黑暗中跳出来乱吼,吓了那人一跳,“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嘉慧三步并作两步“登登登”地跑回了家。

嘉慧刚进了门,奶奶听见动静,用拐杖在地板是敲着说:“慌里慌张的,掉了魂呀!”

“没,没,没有。”嘉慧结巴起来。

大妈见嘉慧耳朵边插着树叶,眉头皱着,揪下树叶扔进簸箕里,“女孩子不像女孩子!”大妈板着面孔说。

大妈招呼一家人吃饭,嘉慧赶快到水盆里洗手,乖乖地坐在桌前,心里抑制不住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但她的手却不停地抖着。

刚吃到一半,胡妈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件衣服,冲着大妈大伯和奶奶说:“这是你家小鬼的衣服吧?!”

全家人的目光齐齐刷地一下子转向嘉慧,大妈接过衣服看看,说:“怎么搞的,这样邋瓜?”

奶奶说:“我就知道她没干好事。刚进门那慌张劲,不知又捣什么鬼。”说着,用筷子在桌上戳着,“小祖宗,你自己讲讲吧。”

没等嘉慧说话,胡妈妈说:“你们先看看魏大夫吧,魏大夫摔得不轻啊!”

大伯大妈一听这话,忙站起身向外走。

魏大夫的脚崴了。嘉慧心里高兴极了,忍不住唱歌来,反正是替秦阿姨出气了。

当晚大伯请来了城里有名的中医骨科大夫替魏大夫揉脚,大妈领着嘉慧到魏大夫家认错。魏大夫靠在床上,脚翘在被垛上。

大妈事先教嘉慧怎么说。嘉慧不愿意见魏大夫,躲在大妈身后不肯进去,大妈连拉带拽地把她拖进魏家。

嘉慧低头不语,任凭大妈怎么开导,就是不张嘴。气得大妈在嘉慧屁股上打了两下,满脸堆笑,说,“这孩子正是猪也厌、狗也厌的时候,她爸她妈忙,没时间管她,这孩子不像个样子,让你见笑了。”说完,气呼呼地把嘉慧领回了家。


04

三毛住院了,得了心脏病。嘉慧不知道这心脏病是啥病,觉得住院挺好玩的,不用上学,不用背书。也幻想着自己得个什么心病肝病的,住进医院,还有人照顾。

四毛放学回来,她妈让她给三毛送饭。四毛叫嘉慧和她一起去,嘉慧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有了个出去玩的正当理由了。她和大妈说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她们像是去逛庙会一样的快活。

去医院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巷,青石板路,窄窄的,两边是石头砌成的高墙,行人很少。夕阳一会把她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一会儿折叠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身影变了形,样子很古怪。

到了医院,三毛特别高兴,身子欠了欠,想坐起来,但有些吃力。嘉慧把攥紧的拳头伸过去,让她猜手里有什么?三毛摇了摇头。嘉慧展开手掌,是一块糖果。

三毛接过糖,用牙咬了一下,剥开糖纸,把大的一块给了嘉慧,小一点的给了四毛,剩下的碎碴子倒进她自己的嘴里。她们三人相互看看都笑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甜蜜的。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擦黑,嘉慧问四毛:“你去过古塔吗?”

“没有。听说古塔上有鬼。”四毛悄悄地说。

“我妈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鬼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嘉慧理直气壮地说。

可是没走多远,嘉慧就害怕起来。她和四毛手拉着手,两个人的手心里都出了汗。

四毛想出一个好主意,说:“咱们唱歌吧,唱歌就不害怕了。”两个人扯开嗓门唱“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四毛的嗓门又大又粗,还爱跑调。嘉慧跟着她唱也跑了调,她俩一路上唱着跑调的歌儿回到了家里。

楼里人听说三毛病了都挺着急。大伯和大妈在家里说,三毛这孩子挺可惜的,好端端的一块学习的料子现在病成这个样子。

一天,秦阿姨回来了,从家里拿了些东西要往外走,一把被魏大夫拽住。

“你看看,这家简直成了狗窝。你倒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谁看呀!”

秦阿姨挣脱了魏大夫的手,说:“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我尊重些,我尊重,别人就不会说闲话了。”魏大夫一把又抓住秦阿姨手里的包袱说。

“你愿意相信那些鬼话,我也没有办法,我问心无愧,没做过亏心的事情。”说完秦阿姨扯过包袱转身走了。

魏大夫说要带三毛到上海做手术,后天动身,胡妈妈跟着一起去。

奶奶在家里唠叨,“洋相!好端端的动刀子,还不和杀猪似的。”胡妈妈听了奶奶的话也犹豫起来,哭哭啼啼地央求魏大夫再想想别办法,不动手术行不?

魏大夫一脸难色,“早就和你们说过,不动手术不行的,船票也都定好了。”

魏大夫和三毛动身的前一个晚上,楼里人都聚在魏大夫家,胡伯伯千叮咛万嘱咐,“做完手术赶快拍个电报回来,好让我们放心。”

嘉慧走到魏大夫跟前,拉着魏大夫的衣襟,仰着头,央求着说:“魏叔叔,求求你治好三毛姐姐的病。”

魏大夫盯着嘉慧,一把攥住她的小胳膊,说:“你上次干的好事,还没有认错呢!”

为了三毛姐姐,嘉慧低着头很不情愿地说:“魏叔叔,我错了。”说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05

魏大夫去了上海,秦阿姨和学来回家住了两天。晚饭后从魏家传来悠扬的笛声,听到这笛声嘉慧在家里坐不住了,扔下课本,跑到魏家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秦阿姨把嘉慧领进屋。灯光下,秦阿姨瘦了许多。秦阿姨用手抚摸着嘉慧的头,好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嘉慧悄悄地把魏大夫崴脚的事情告诉给秦阿姨,以为秦阿姨会高兴,没想到秦阿姨却批评嘉慧,不该那样做。

嘉慧心里委屈,嘴撅得老高。秦阿姨把她搂在怀里,说:“做人要厚道。以后你就懂了”。

嘉慧和秦阿姨说:“我想去古塔,能带我去吗?”

秦阿姨说:“好吧,我们明天下午去。”

嘉慧高兴极了。

说不清这座古塔建于何年,矗立在破旧的寺院中,大雄宝殿、藏经阁以及东西廊房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只有寺院中的几株粗壮的古树还有一丝生机。古塔斑驳的木门已漆皮脱落,仿佛屹立了千年。

秦阿姨和学来拉着嘉慧的手,他们从塔心盘旋而上,塔壁上有浮雕佛像,多是些缺眼睛少鼻子的人。登塔的台阶又高又陡,每迈一步都要费些力气。他们上到第三层,已是气喘吁吁。

秦阿姨问嘉慧:“还上吗?”

“上!”奶奶总是说,我要是去了古塔,就打折我的腿。反正也是要被打折的,干嘛不上。

他们一直爬到了顶层,顶层上有一口老钟,钟身上土一样的颜色,有的地方还泛着绿色。一根粗粗的绳子甩在下边,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楼梯的栏杆上。

站在顶层,八面来风,分外凉爽,有种登天的感觉。

嘉慧从没有上过这么高的地方,觉得很新奇。远眺青山,连绵不绝与天相连,山的那边有什么,不得而知。只见往日浪高三尺的浩浩长江竟变成了一条平滑弯曲的银带子,来来往往的船只也变得很小。

他们又在塔上转了一圈,秦阿姨摧嘉慧快些回去,怕大妈找不到她,该着急了。嘉慧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古塔。

回到家,一家人把嘉慧围在中间,问她到哪里去了?这么半天不见人影,衣服裤子都是脏兮兮的。

嘉慧不说话。

大妈大伯问急了,嘉慧平生第一次说了谎话,说:“我去同学家写作业了。”哥哥说:“你胡说,我去你同学家找了。”

大妈说罚嘉慧不许吃饭。大伯让嘉慧背一百遍“说慌的孩子”那篇课文。

嘉慧站在屋子的墙角处,背诵着,她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忽然,她变成了一只小鸟,撞碎了玻璃,从窗子飞了出去。……


很多年后,古塔重修一新,成为旅游景点,每天接待着许多游人。

也是很多年后,嘉慧才知道,古塔是爸爸妈妈年轻时常去的地方。他们不顾家庭的反对,投身于时代洪流之中,他们离开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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