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明明灭灭的燎着慕楚的面,他的额宽亮,紧邻的眉,轻轻蹙起,目光柔和,顺之而下的便是挺拔的鼻与轻薄的唇以及平坦的下颌。这样的面孔是有着西北汉子的坚毅与南方男子的温柔。
慕楚在雕心中的佛,顺着前日得的木料的纹理仔细地雕,手中的细刃是他从家中逃出时夺过他的妻的匕首,他在黄沙口磨了三天,才得到自己想要的大小与粗细。慕楚雕琢的佛像一向粗糙,往往不去雕琢佛的面,只雕到身,便常不再雕下去,丢在一旁,等它自己老。有时亦会雕出自己满意的佛像,便把它放在家中的高处。拜,拜到他觉得那不再是佛,便毁掉重新去雕。
西北的荒漠与戈壁是黄而粗的世界。漫天的黄沙与粗粝的杂石混淆在一起。人都是一脸的苦,未曾细看他们的面,便已知苦。慕楚到这里时,他的马已跑不动了,呼着黏着的气,直到最后死时,伸出的舌头都未曾回到嘴中。他把他的马埋掉,给它立碑,不知道要写什么,便只写一个马字。铃兰在墓前哭,慕楚问铃兰在哭什么。铃兰奶气的说,哭马。后又摇摇头说,哭墓。
铃兰是他从家中逃出时遇到的孩子,他骑着一骑的马,卷着万丈的风尘。他不愿停,想奔到尽头。她的哭声混在风里,钻入了他的耳,他逆着风,寻到了她。那时她的父母已死,血已不再黏着,她坐在她母亲身边哭,已经没了泪,只剩下声的干嚎。慕楚下马,去抱那个幼小的孩子,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他带着她一路向西。她醒,慕楚问她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她点头,但是却不愿去。他并不去勉强她,他知道并非所有的孩子都依恋自己的亲人,有時他们宁愿独自地活。
二
慕楚依然记得他与父亲同去地牢时的情景。他与父亲顺着地牢的台阶而下,润湿的氤氳中夹杂着腐朽的闷气与生苔的腥,绞在一起,便要吐肠三日。他的父在前,脚步声响了满耳,慕楚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不想跌入那漆黑的洞中。他看着父亲的影,附在墙上,一墙凌乱。他再回头看自己的影,是食人的鬼,在咧嘴笑,露出腥亮的白。慕楚看眼前的人被钉在木架之上,四肢的皮肉皆没,苍苍白骨,只留一身躯干,藏在黑里。慕楚听到父亲拿着匕首在刮他的骨,以至到现在慕楚每当听到磨刀声,便想起裸露的骨。父亲握着猎猎红铁,炙他的伤,肉熟而香,香味蔓入慕楚的鼻,再吐肠三日。父亲转过慕楚的头,硬要让他看。慕楚闭着眼不敢去看,却听到父亲埋在他耳边跟他一字一字地说,此人大恶,被困三月,受百般摧残而不言一语,见妻子父母之颅而仅仅痛哭不止。去四肢皮肉,目龇皆怒。是大恶,即便是死,亦不愿我有所得,若再遇此等恶人,应当杀而不语。你可知?慕楚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他只是惊到木讷,慕楚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切下了他的头。
慕楚整整做了一个月的噩梦,醒来时才发现,红袖在他的床上,抱着发抖的他。
三
慕楚问她是否愿与他同行,她点头。慕楚问她的名。她说,铃兰。慕楚再次抱起她,把她放到马上,继续赶路。
马终于跑不动了,死在一个土屋之前。慕楚进屋中,窄小的屋放着常用的物,桌椅床盆,但灰尘早已落满。慕楚知这屋曾有人主,但已長久未回。清晨带着一日的粮出行,却一生未回的人慕楚已见习惯。慕楚蹲下对铃兰说,我们以后便住在这里,若是有人回,那么再往前行。铃兰点头,并开始收拾满尘的屋。慕楚站到高处,四面而望,是要寻人去问水食何处,但却见不尽的黄沙与戈壁。
铃兰夜中发冷,去抱他,他脱下衣服盖在她身上。把胳膊给她,让她当枕。
第二日,慕楚让她呆在屋中,把他的匕首给她。慕楚去寻人,问如何生活。他向北走了半日,方见人烟。慕楚隔着门扉喊是否有人在家,有人出,他虔诚的拜,问生活琐事。他问水,人指向西,言百里方有清水。他问食,人指向东,言百里方有集市。人问慕楚何来,他指向南,言江南乱地。人笑,言江南好地。他亦陪着笑。走时,慕楚用身上的银两买了些水与食物,要买给她吃。
铃兰在屋中偷看屋外风尘,见他远远的来,她亦远远的跑来,接他身上诸物。晚上他们没有烛,把月光留在屋中,映着各自的脸。
四
有人报,有白衣老者前来,要做公子的师。那时父亲听了来者的名号便大喜,邀老者做他的师。
老者要慕楚跪下,跪在他面前。老者备一白瓶,储以清水,上插柳枝。老者蘸起柳条,点在他的眉间。慕楚拜了三拜,叫声师傅。这便算拜了师。
老者问慕楚可有读书。慕楚言,儒道佛经,皆有染目。他要慕楚拿所有的书来,他要慕楚看着他一本本的烧。慕楚不解,问师傅。老者回,前人所言皆不为对。从今以后,你所有困惑,用脑去想,若不明,便来问我。
老者重新教慕楚认字。
五
慕楚与铃兰已在此居住多月,他每隔三日便去取水,家中要储三日的水,防风沙大时,无水可饮。每个半月便到城镇集市。先是他不知买卖,身上无银钱,便脱去身上的衣,去卖。银钱花完后,亦不知如何,人便指他明路,让他抬水来卖。水贱,他赚了些许便不再干,他寻着西北桦林,他砍柴,比卖水钱多。后来他买了些家禽,让铃兰养,他便不再卖柴。慕楚开始做些木雕与首饰,因是见过,便做的得心应手,镇中姑娘多喜欢,便卖的好。他做一个发簪给铃兰,雕垂起的花,层层掩映,缀着磨润的黑玉石。铃兰喜爱,把它藏在怀里,直到及笄之年才拿出它绾发。她有时要求慕楚带她去镇上,要慕楚买玩具给她。他亦把城中所熟之人告予她,让她去识,鞠躬问安。她是在那时看到驼队回城,高大的骆驼,噘着嘴巴,驮着堆山的货物,人们分开两旁,让出路,让驼队过,铃兰站在路旁看着骆驼一个一个的走过,晃着身上的驼铃。她在一旁拉着他一个一个地数。
六
父亲说,若身处三家之威下,该如何破之。慕楚思索许久言不知。父言,先以言语财宝破三家之盟,后以力搏一家,以利诱一家,以威逼一家。父亲以利剑刺手,借之以罚。慕楚痛,手不敢缩。
父亲曾多次跟慕楚言语自己的身世。年幼时便家贫,生下时便意味着不幸。家不能养,便送与他人,亦然是贫。饿,便投军,后来逃,多投山门,奋而成名。慕楚知道父亲见惯了死,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江湖中,死人是除了活人最常见的。
七
红袖与慕楚同卧一处,他轻轻的碰,碰到的是女子柔软的身,他的手不自觉的缓缓的伸,绕过红袖的腰,把她向他一点点地推。他常常不记得那个夜他是怎样度过的,那似乎是一种温柔,暖著他的心。往后他们亦然常常在一起,她大他许多,她是他的使女,他曾叫她姐姐,但那夜过后,她依然大他许多,她依然是他的使女,但他却叫她红袖。
八
夜里,慕楚燃了一桌的烛,在雕心中的佛。铃兰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胭脂打开放在桌上,她不敢用,趴在那里,痴痴地笑。门,吱呀地开。瑞轩从门外进。他与驼队同行了近一年,是驼队的老者前来拜託他做保镖的。老者说,一路上多有强盗,心实在不安,原有的保镖赚够了钱,便已辞去。老者希望瑞轩来做他们的新保镖,他们知道他的武艺。瑞轩走时,并非未曾想过回来后,屋已被他人所占,倒是终是发生了,面对起来依然不是如何言语。
慕楚知这个闯入屋中的男子是这屋子的主人。他起身拜,与他寒暄,他们互通姓名,便已知晓各自的底细。铃兰给瑞轩倒水,听他們谈一夜的话。翌日,慕楚要走,把屋子还回瑞轩。瑞轩让他们留下与他做伴说,他已雇人前来,会在一旁再建一个小屋。慕楚便与铃兰留了下来,他久住后便已知前已无了路,尽是沙漠,再走就是死。
他们相处久了便改了称呼,慕楚叫瑞轩为孔兄。瑞轩叫慕楚为吴兄。是有尊敬的亲近。瑞轩常常是无事可做的,他常常去东边的集市,与人交谈买些酒食回来,有时亦会练剑,在接近天亮的月下,练完以后便用瓮中的水洗身,激得全身颤,再回去睡,方到日高再起。瑞轩亦是宠爱铃兰,常买些玩意与她,喜欢逗铃兰玩,教她识字,若对便有所奖励,有时亦会整月消失,不知去处。
九
慕楚第一杀人时,红袖在他身旁。她绕着他全身,把嘴贴在慕楚的耳上,轻轻的说,可记得当年那匹白马?
那年,慕楚的爱马腹部被锐器所伤,内脏坠落满地,慕楚泪流不止,用手拾起温热的肠,往回填,无论怎样填都仿若无法填满。慕楚听到爱马的急促的呼吸,他知道它痛,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它的痛,它的痛都通过它的肠,传遍了他全身,他跟着马一起颤抖。慕楚去求父亲,父亲却给了他一把匕首,让他杀它。慕楚不愿杀它,只是在那里看着它渐渐地死。他知道它痛极,但是依然不愿杀它。他看着它的死,看的毫不留情。它痛了一日方死,慕楚只是怀里揣着匕首,看了它一日。
红袖再问,可记得当日井中?
父亲怒,把他与马同坠于井中。慕楚看着他的爱马日夜腐烂,蛆虫从眼中爬出,而那双眼却死死地盯着他,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那双凸起的死眼里。蛆虫正从他身上爬出。慕楚在井中日夜哀嚎,求父亲放他出来,却无人敢应答。
慕楚颤,他盯着眼前的人,仿若看到他的爱马。红袖引着他的手,让他的剑缓缓的刺入那人的胸。
慕楚有去找他的师,说他心中所惧。老者听后,亦把匕首掷地言,若马未死,再去杀之。慕楚惊,不知为何。老者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汝自心慈实为害马多痛。若不能救之,亦极速杀之。汝之所愿,皆是自为,马痛,汝不知,何以汝之心态强加于马,让其痛而不死?
他悟,拜之不缀。
慕楚砍下眼前人的头颅。
十
铃兰说要习武。慕楚问她为何,她说她要为父母报仇。慕楚不教她,他说,习武并非为了杀人。铃兰不悦,踢着石子,不理慕楚半月。后来,铃兰再与他言,要慕楚教她习武,说是为了自保。慕楚点头,说,好。为她雕一柄木剑。
慕楚从最基本的运气开始教她。让她闭目,呼气,吸气。让她自己去感觉,让她自己去明白,气在何处,人又在何处。慕楚亦调节她的行走起立,慕楚说,习武是一种修行,不仅仅限于那剑舞飞扬的一时一刻,而是融在生活,你的言语行为,你的饮食起居。她不懂,慕楚亦不要求她懂。慕楚说,现在不懂,是为了以后的懂。有一日你终究会懂。
瑞轩亦常常教铃兰剑法,但从不授她其它。瑞轩说,招式只是表面之功,真正与他人交手,杀招总是藏在里面,人看不到。看到了便杀不到了。瑞轩常常舞剑给铃兰看,告诉她每一招的虚实,哪一招是要破的,哪一招是要迎的。瑞轩不教铃兰心法他知道他的运气方式不适合女子。
十一
师傅要走,慕楚去送,长亭更短亭的送,慕楚不愿回,想一直送下去。老者回身,看着他,向他一拜,慕楚便不敢再送。
十二
瑞轩再回来时牵着骆驼,驮着酒食。他们在屋外生火,顶着满头的星。他们开始谈论自己的故事,铃兰在一旁听,听那一世一世的言语。
瑞轩说,他遇上她是在十年前,她是西域的某国的奴隶。他见到她时,她正在挨鞭,只因她不慎洒落了她主人的果实。那时他是初到西域,不知那里的风情,他去夺那鞭,他扶她,他以为能看到她的笑,但却是一脸的怒。他被驼队的领队责怪,因为他破坏了规矩。领队告诉他,你若不能买她,此举便是害她一生。他不安,他去找她的主,要买她。他问,却发现他买不起。只能看她做更悲惨的奴。五年前,他再去那国时,她已换了主。晚上她偷偷来找他,要他带她走,他听不懂她的言语,她却用眼告诉了他一切。她生活的可怕,她眼中的凄惨,那是无望的黑,淹没了一切得希望。他带着她跑,跑过了一重又一重的沙丘,他不知道要去那里,仿佛一直往前便可。他终于累了躺在沙漠上,仰望冰凉的天。她死的时候,是死在他的怀中。她一直便知自己根本逃脱不了奴役的命运。她早已对生活绝望,每日的一切便是为了她贪婪的主,他要她的身子,他要她的生命,他甚至要她的自由。她知道自己逃脱不了这种命运,她终究是把一切都给了她的主。她要他与她一起逃,并非是想要夺回她曾经失去的这些,她只想让一个人记得她,让一个人一生一世的记得她,她要在那人的眼中再活一次,看她从未看到的景色,看她从未看到的人。她终究是成功了,他一世未曾忘记过她,她真的活在他的眼中,只因他忘不掉她死在他怀中那双绝望的眼。
瑞轩问,可有办法让我忘记她。慕楚把他雕的佛,立在一旁,要瑞轩与他一起拜。他们拜的虔诚,仿若那是可以解救万难的佛。瑞轩问,佛祖真的存在?慕楚说,假若你未曾听过佛祖言语,那么有人告诉过你他曾与佛祖言语,你可信?若是听过那便是一世的信,若是未曾听过,那便是一世的不信。瑞轩问,你信?慕楚笑,我未曾听过,所以我是一世的不信。拜它,是我求一种寄托。
他要毁那尊佛像,瑞轩夺下说,四弟,颇爱此种玩意。你若不要,便送与我。慕楚笑而不语。
慕楚说他的妻。他见她时,是在她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她父亲是两湖的绿林。官府,镖局以及江湖各门各派都敬他。终究是黑道人物,再敬重亦是怕他。每个人对他的敬,都是把手按在剑柄上的敬。她是他的独女,是似他父亲一般的豪放。若想做她的丈夫,首先便要赢得过她。比武招亲,便是她亲自选定夫婿。他来时,她已办了三天的场,无一人可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他是受他父亲的命来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谁,但他知道他的父亲会为他安排。他走时红袖送了许久,两人一路无言,终是红袖先开了口,她说,她终究是个下人,配不上少爷。
她束着一身劲衣,剑指苍穹,她叫,汝等鼠辈,亦敢前来打擂。他见了她的英气,心中亦是赞赏。他见人一个个翻身上台,又一个个被打到翻身下擂,而她的气却从未乱过,这样强悍的女子,他是第一次见,他笑,不怀好意。
她再问,人不敢应,已知她的凶猛。她跺脚骂天下苍生。他缓缓的应声,踏着步子走擂台边侧的台阶。拜她的父,亦拜她。她不屑他的精瘦,在她眼中看来,他的夫婿应如她的父亲一般,胸背如山,运气一吼,便是要地动山摇。她从不在意男子样貌,她只要一个能够强过她的人。她活在强盗的世界,理论便是强盗的理论。你若强于我,我的一切便是你的,反之,你将成为我的奴,一辈子要向我低头。他缓缓报上他的名,江南吴门之子,吴慕楚。他未有自己的名号,只因见过他的人都死了,他们还来不及给他留下名号。她的父倒是欣赏他的举止,嘱咐他的女儿,手下留情。她知道父亲的手下留情从未给人活路。黑道中人的话一直是反的,若是你懂,那么便十分明了,若是你不曾了解,那只会痛痛快快的死。白道中人的话却是真假不定,连死都是一点一点的折磨。
她提剑卷起層層劍花,要來刺他。他迎,迎得痛痛快快。一招而过,她娇羞而去。她毕竟是女子,再豪放也改变不了女子本有的矜持。她的父哈哈大笑,出口便是贤婿。台下一片哗然,不知为何。终是有明眼的人,看清了一切,持一把纸扇,講那一刻的精彩。她刺来时,他迎的刚好,他先是在她耳边言语,让她羞涩,然后手掌在她腹部丹田,轻柔半圈,错过身时,又用轻拍她的臀。她终是女子,抵不过男子的放荡。台下是一片叫好,又大叫精彩,祝贺一对新人,一生一世,和和美美。
慕楚一直觉得他的父的可怕,荆湖两路之地,估计他在生下时便已被父亲算好。他的父亲的胃口从来不在于只取江南偏隅之地。父亲要的是整个南方。
她嫁来那夜,他饮半夜的酒,便爬上了红袖的床。翌日,回到房时,她依然盖着重重的盖头,一夜未曾掀开,他晃着身走到她前,去掀开那层面纱。他见她一脸的泪,他笑,从未觉得玩弄他人是如此的愉悦。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她藏在袖中的匕首,直指他的下颌,她说,你若再辱我一次,我必定先杀你而后快,我亦会自刎,追你到阴间,再杀你千千万万次。
十三
他们提酒再饮,大呼痛快。有些痛,是不敢说的,因为痛的太深,还在那里淅淅沥沥的灑着血,能说出来的都是已结痂的伤,谈论起便是揭去伤痂,虽然痛,但伤口终究是愈合了。
瑞轩再说,说他为何远到大漠。他是孔家的长子,而所学功夫皆为祖父所传。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强足以有资格接替家主之位的,他喜爱父亲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的委托,那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亦是他能登上家主位的阶石。他曾预想过自己的余生,成冠之日遵孔家之规,远游六载,在这六载内他要见天地万物,他亦要寻他的妻,六载后,他携她回家成亲,一拜天地,是对上苍之诺,二拜高堂,是言父亲他已成家,三拜他的妻,自是对她一世的好。他立家,接父亲的位,成孔家之主。从此施展抱负,他要养他的子,让他们去考取功名,这一辈的孔家必须入庙堂。这是祖下立下的规矩,一代江湖肆意,一代庙堂苍生。他会老,与他的妻一起老,然后死,死在悠悠苍天之下,见满天的云。但那终究是他的打算,是躲在暗处的自以为是的窃笑。是他的四弟让他从自我的梦中醒来,他突然在某日发觉四弟的武学早已超过他,他从未见过四弟有认真的练,但是确确实实如此,四弟的剑法,运气早已融为一体,他看不出破绽,他曾在夜里偷偷研究过四弟的剑法,一招招想去破。当醒来时,他才发现,他是想要杀他的四弟,他突然厌恶起自己,他不觉地哭,自己竟然如此可恶。他不再想成家主,他觉得他已不配,他觉得他的恶要远比自己想象的大。成冠那年,他行了仪式便携剑一路向西,来到此地,便是十载。他不想回,他怕他再有杀四弟的念头,他怕他夜里控制不住自己,像一只鬼一般躲在夜里,只为击杀自己的弟弟。
谈论起此事,心中的悲便涌到喉头,哽咽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竟是这种人,竟是可以为了家中家主之位起杀弟之心的人。饮一口酒,塞下自己的哽咽,只有叹气逃过,从嘴中脱出,重重的叹在夜里,被夜风带走,应者远方的狼嚎。
铃兰不懂,却听的心痛,她为瑞轩满酒。他念他的家,他的父亲,他的二弟,三妹,他的四弟,但他不敢回,只能留在此处,困者自己,锁住他的恶,要恶与他一同埋骨此地。
慕楚再说,说他怎能来到大漠。他做了梦,梦中的世界一片漆黑,他见到了他的师,远远的立在水面之上,他看到他的师,着着白衣,在那掐花,花瓣一瓣一瓣的落,悠悠的飘在空中,落在水面,荡起微微涟漪。他要呼他的师,却看到被花瓣荡起的涟漪渐渐扩大,人的头渐渐从水中浮出,一个个,一片片,一群群。他们看着他,未有说话,眼中却留着泪,泪声太大,灌满了他的耳。他不想听,要用双手阻住自己的耳,却发现自己也如他们一般,只有一颗头颅浮在水面,泪流不止。他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泪不停地流。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师,让他救人,并非是救他人,其实是要救自己。他杀了太多的人,连自己心中仅有的善都将要被杀去,如今他亦是死去的人,只留着躯壳再活。他要逃,他知道如若他还留在家中,他终究是父亲的一柄刀,依然要砍去千千万万的人的头颅。他从床上翻身而下,越过他的妻。她忽然心痛,从睡中醒来,伸出手去拉他的袖,终是刺啦一声,袖子被拽下,但依然未有留住他。她知道他要走,是一去不回的走,她射出藏在枕下的匕首,那是她准备若他再欺她一次,便要杀他的匕首。她向他掷去,他回身而接,却未有任何留恋,连夜出了吴府向西而来。那柄匕首成了她唯一给他留下的念想。
他说,人终究是奇怪的。哪怕有的人陪了他一生一世,要是有一日想通,便舍弃的干干净净,未有一丝留恋。可以去云游四海,寻找一方净土,亦可以随风而行,停下便把此地当为净土。
他重新选了一块木,在哪里雕琢。手里握着那柄匕首。在瑞轩看来他应该与自己相似,是有所留恋他的家的。
那一夜他们不想回屋,便在屋外而眠,三人靠在一起,铃兰躺在他们中间取暖。
十三
又是一年,驼队出行。瑞轩要一起出行。
慕楚与铃兰来送,瑞轩把佛像寄存在慕楚那里,怕西域的风沙太大,弄丢。本是要寄予他的四弟的,但家中传信,四弟偷偷跑出孔府,出游他地,家中亦不知他在何处。瑞轩笑,笑他四弟的洒脱,是个无法困住的人,往后,怕是孔家之主的位,应是四弟所有。
驼队在沙丘上上上下下的走,隐隐现现的藏在黄沙当中。铃兰要慕楚蹲下,她要骑在他肩上,再多看一眼瑞轩。回行,铃兰依然骑在慕楚的肩上,学着他与瑞轩的腔调在那说话。
孔兄,辞行可要长久?
吴兄,怕是要半载方可回。
孔兄,你的屋要如何处理。
吴兄,若我未回,便把它留给你我一般相似的人。
孔兄,一路安好。
吴兄,望心中有所挂念。
铃兰笑,笑他们的扭捏。她用双手抬起慕楚的脸,低头去亲。她说,最是喜爱慕楚与瑞轩。
慕楚笑,等瑞轩回来,你再对他言语一次,怕他是要大乐多日。
瑞轩终究未曾回来,人去久远,那么连他的死,都要来的晚了许久。驼队再回来时,他已不再,驼队的领队,只拿回他的剑,那是他从家中出游时带出的,伴在他身上半世,未想连瑞轩死时竟是如此孤单,身旁竟没有相熟之物。领队言,他们在回程时遇到沙暴,驼队被沙暴分散,瑞轩说他要去找他人,本是要阻止的,但却没有阻住。他找回了六个人,终是没有找回第七个人,连他自己都被埋在黄沙之下。
领队言,你们若有什么需求,我们一定尽力而为,驼队,欠瑞轩太多。
慕楚给瑞轩立墓,墓碑上刻着他的名。铃兰跪在一旁哭,哭他的死,哭她的痛。
瑞轩二弟前来时,铃兰认错了人,抱着他大叫,对着屋中的慕楚喊,瑞轩回来了,瑞轩回来了。慕楚不敢应她的声。
瑞轩的死,是慕楚送的消息。他的二弟前来,拾回瑞轩的遗物。慕楚把瑞轩的剑还回,又把那尊佛像交给他,说,瑞轩生前,本是要把此物送予他的四弟,但终究未有送回。望此次能送到他的四弟手上。
瑞轩的二弟重重的拜,挥鞭而去。铃兰怨他,怨他让瑞轩走了,慕楚给她擦泪,她哭得更凶。
十四
小满,慕楚带铃兰去见驼队的头领,望他多加照顾铃兰。铃兰在一旁与骆驼玩耍,慕楚压声而言,他亦要走,只望多多照顾这个孩子,瑞轩心中亦是此望。
他收到的家书是他的妻写来的,父死,家被围,速回。
他早已料到父亲的死,但从未亦是到如此迅速,他即便再恨他的父,也无法改变他终究是他的儿。父亲一生所做下的恶,他知晓,他亦参与其中,他逃时,父亲抗下所有的恶果。如今父亲去了,恶果终究还是要他来抗。他始终认为人与人的关系似有一条线,人们互相牵引又互相排斥,牵引的人无论相隔多远终会汇合一处,排斥的人无论如何靠近最终都要离去,所有的事情其实在一生下时便决定好了。他生命中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好好坏坏的缠在身旁,即便再远远的逃离亦是无有改变,如瑞轩,再是怕回家,死后,终究是回去,他是孔家的长子,一生下来便是注定,死后,亦是孔家的人,无有改变。如今他亦要回,他已逃了数年,是需要回去面对他所应担当的一切,那里有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他所有亲密的人。即便他曾恨他们,他想逃离他们,多年以后,他亦是思念他们。
他趁铃兰熟睡后悄悄的走,怕让她知晓后要随他一同的回,那不是铃兰该承担的,她已见过她父母的死,他不愿她再见一次他的死。他把门静静地关,回身时却见他的师,依旧还是身披白衣,依旧还是那一脸的安详。他跪下拜他的师,言,多谢师傅多年的教诲。他一直不知为何多年前这个老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要成为他的师,为何又要在多年后无有留恋的离去,但他却知晓,若非不是师傅在他年幼时与他相伴,那么相信他早已死去,若他寻死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可寻,是曾经的地牢,亦或是那口枯井。若他幼时死去,那么他便无法见过这世上種種,遇不到在夜中哭泣的铃兰,遇不到带着一身沙尘的瑞轩,亦遇不到他的妻。他不知,若是他未曾出现过这些人的生命里,那他们又会怎样?铃兰是否还在那里哭,等人来寻,瑞轩是否还是一人静静独居大漠,死后无人报信,他的妻是否仍然在擂台上叫喧,寻找她的夫。
铃兰趴在门缝中看着慕楚的离去,她不敢眨眼,怕再张开眼,他便消失不见。
十五
青心来时一轮新月挂在空中,未有星,孤单单的未有相伴,慕楚去时亦是如此的夜。
她下马,看屋中有光,便轻轻的叩门,却无人回,只见屋中的灯灭。她推门而入,看一及笄之年的女子手中持着破损的匕首。大漠的月一直明亮,照在身上便是幽幽的冷。青心叫她的名,铃兰?她不知她为谁,依然秉着匕首对着她。
青心缓缓放下包袱与剑,她说,我是慕楚的妻。
她未给她细细言慕楚的死,只说吴家被围,他是带着他父亲的孝自刎的,他是被那些秉着江湖道义的人逼死的。
那年,铃兰及笄时未有人来祝贺,她一个人去东边的集市买了酒食,她依然按往常的习惯,桌中放三个酒碗,一给慕楚,一个瑞轩,一给自己。以前他们在时,不让她饮酒,现在他们都去了,她亦无人去管。她拿出慕楚给她的发簪,把头发卷起,轻轻插上。她身上穿的是青心来时给她带来的衣物。青心亦曾带来慕楚坟上的土,铃兰把土撒在瑞轩的坟上,墓碑上扭扭曲曲地加上慕楚的名,若是日后她死,那么着碑亦要再加她的名。青心曾要她跟她走,铃兰终究是拒绝了。这里她无法割舍,她已记不清父母的面貌,如今渐渐连慕楚与瑞轩的面都已模糊,若她要是去了它处,她怕她忘了他们。她给他们酌酒,言她已长大,若是以后再相遇,若是以后在九泉相见,怕是他们已不识她。她默默的闭眼,仿若见到他们依然还在她面前,瑞轩举酒,夸她的貌美,慕楚则依然在那里雕,为她再做一个手鐲。
她笑,笑他们还在那里。
風吹得涼,月照得亮。